宋连山却是不以为意笑了。
    这一刻，他的脸上似乎有了万丈光芒，让人无法直视。像是神佛降世，只为度化众生而来。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可是——”
    “能够一次摆渡这么多众生，老衲功德无量。”
    “可是人间若是失了大师，也是天下最大的遗憾。也许我们再等一等——”
    宋连山闭目摇头，不再答话，似乎在入定。片刻后，他的身形未动，头突然垂了下来。
    白归一有不祥的预感，立刻俯身去看，探了鼻息，人已经远去。
    夜风呼啸而过，吹起他白色的僧袍，更觉晚景凄凉。
    不过白归一看着他，外在，慈眉善目，仙风道骨。内在，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他虽不能与这般大圣大德、大智大通之人比肩，然而心向往之，但求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又想起两人之间的相识，他对自己的提点与教化，更添良师益友的惺惺相惜。
    他伏身在他面前三跪九叩，全了一场相逢之义，与对殉道者的崇敬之情。
    近三个月以来不仅兵荒马乱，又天灾横行，人祸四起。已经有大逆不道的流言，甚嚣尘上。
    言说上位者无道，南方洪灾与北方旱情都是上天示警，对国主的责罚。直到中秋之夜，天子圣寿，又逢多年难遇的天狗食月，这种暗示其德不配位的天谕，更是不胫而走。
    次日一早，钦天监就上奏，言说岁星进犯，主兵饥民流。
    御史台以死进谏，请李旭颁布罪己诏，上达天听，平息天怒人怨。
    若是平时，李旭自然置之不理，他强权已久，如何能够畏惧臣子的歪门邪说。
    可鉴于眼下的高唐内忧外患，不仅有四面楚歌在前，更有天降异象在后。李旭也没有办法掉以轻心，于是准备于三日后前往龙门山祭天。
    白归一听到这里，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于是一封书信，将黎刚从长安召唤了过来。
    只是，两个人到底还有些捉襟见肘。白归一一面找人打探李旭出宫的护卫问题，一面在纸上写写画画。
    一日后，黎刚回来了。
    “我已经打探清楚了，五千神策军护驾，除此以外，除了皇宫一品堂十大高手，还有海晏河清宫的下属。”
    “一品堂十大高手，实力如何？”
    “皆是剑道宗师。”
    “这么说，我们彼此之间力量悬殊太大了。”白归一有些气馁。
    “王府有死士，现在能够调动的大概二十个。”
    “那也悬。”白归一权衡一番，突然看到前几日还摊开的“鸿雁”，那是明越的。
    这几日因了南方水灾一事，粮食短缺，明越有意向朝他购买粮食。两个人正在商讨价格事宜。
    白归一心烦意乱，不想前去敷衍明越，刚想视而不见，进而想到他身边的冯尘与楚卫。
    这两个人可都是江湖中的剑道宗师，江湖排名十到二十之间，若是能够借来一用，倒是能够如虎添翼了。
    于是经过一天的软磨硬泡与威逼利诱，明越终于看在粮食的面子上松了口。
    冯尘与楚卫御剑而来。
    白归一道，“知道我要你们前来做什么吗？”
    楚卫道，“弑君。”
    白归一有些惊了，此事关系重大，他一直都是隐瞒着明越的，不曾想冯尘竟然立刻猜到了。
    “若是事成，一人一万两银子。若是失败，那可就只剩下死了。兹事体大，你们该三思而后行。”
    “来之前，我已经仔细想过了。”
    冯尘抱着剑，懒洋洋道，“江陵城桐花路一百三十号。”
    “什么？”
    “我若死了，银子抬到那里。”
    见两人已经明了轻重，白归一终于松了一口气。于是将明日的布局事无巨细说了。
    然后众人纷纷回去安睡。
    白归一却是睡不着，心中亢奋且活跃。回到房间的时候，兰重火还没休息。
    这一个月一来，两个人都是同床共枕，用兰重火的话说，方便照顾白归一这个身娇体弱的病患。
    后来身上的伤好了，也没有分房而居。
    兰重火看白归一回来，抬眼看他，“最近你一直在忙些什么？”
    “没什么。”
    “手里的东西拿来我看。”
    兰重火颐气指使，语气颇像一个久候丈夫深夜才归的怨妇。
    白归一不情不愿将东西递了过去。
    兰重火一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
    纸上画的是御驾的行进路线与兵力防备。周围也有标注，沿途的重要建筑，包括最佳潜伏地点、最快撤离路线，上面应有尽有，倒也周全细致。
    他从卷轴上抬眼看他，“你想要明日弑君？”
    白归一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兰重火沉吟片刻，然后将卷轴阖上，“算我一个。”
    “不了。”
    “为什么？”
    “你剑法一般，去了也是拖后腿。”
    “那也比你强。你都去得，我怎么去不得？”
    “我有鬼道魂术傍身，你有什么？美人计么？”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兰重火气结，“一听就是借口。”
    “反正你不能去。”
    “理由说来我听听。”
    “担心你对李旭旧情难忘。”白归一摸了摸鼻子，“趁机反水。”
    兰重火更是气得不轻，“反正我决定的事情，天塌地陷也拦不住。”
    白归一抬眼看他，神色却是复杂且探究的，“我杀李旭，往大了说，为天下黎明百姓，往小处说，有两门血海深仇。你杀他是什么原因？”
    兰重火沉默着，没有说话，不知道是难以启齿，还是尚未找到借口。
    “难道你去巫山殿盗取龙鳞之时，发生了些什么不为人知之事？”
    “少自作聪明，我杀他自然有自己的理由。”
    “行了。天色已晚，我可要睡了。”白归一不欲与兰重火多言，宽了衣准备入睡，他想了想问，“兰亭客房不宽裕吗？”
    “怎么了？”
    “我可以自己一个房间吗？”
    “不可以。诊金没交，没资格提要求。”
    “行吧。”白归一躺在床上，“反正也住不了几天了。”
    兰重火有些情绪低落。他感觉出来了，自从一个多月之前白归一被自己接回来，他看起来郁郁寡欢，是一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自我封闭态度。
    所有人都觉得他像是一座经过洗劫后的空城，被毁灭的彻底，让人看出来满满的苍凉，担心再无复苏的可能。
    可是兰重火觉得他像是冰山下的火种，又像是蛰伏在丛林深处的猎豹，不见猎物不现身，一见猎物，就带着不死不休的信念。
    就像很久之前在光明地之时，他的三魂被人强行召回，七魄觉醒一样。
    经历过极致的摧残，他没有彻底垮掉，总能在灰烬里重活，在死地后生。
    ***
    辛亥年，八月十九。
    天子御驾前往龙门山祭天，同时颁布罪己诏，平息天怒人怨，与四起的谣言。
    卯时初，帝王銮驾从云上天宫而下，至太平山脚下，五千神策军已经严阵以待，就是皇宫与海晏河清宫的高手也随行护驾。
    李旭仍旧乘坐黑色的玄甲马车。一路朝南，穿过半座洛阳城，来到龙门山。
    从城北来到城中的必经之路有三条，可若是能够并排通过浩荡的护卫与天子銮驾，只有一条神龙大道。
    神龙大道是洛阳城最繁华的街道，宽十丈，道路两侧，商铺鳞次栉比，酒肆多不胜数，青楼星罗棋布。屋宇森森，车水马龙。
    在这条大街上不仅有最有名的食府——探花楼，有人间至味的点心蜜饯铺子——清欢阁，还有最大的青楼——添香坊。当然，这条街的中央，百花井巷子里，还有龙渊府。
    李旭虽然没有亲自前来过洛阳，可是当初关山一战后，他御笔题词，以示恩宠，自然对龙渊府的位置心知肚明。
    在距离龙渊府百丈之地，李旭从狭窄的车窗朝外面张望，触目所及，臣民跪迎。
    此时，正好行进至添香坊。
    他看到这个名字，默默在口中品味，添香——红袖添香？
    倒也是一个风月无边的名字，多合这里的身份。于是抬眼往上看。添香坊气派无比，一共四楼。
    一楼门楣的下方挑着一排红灯，上面写了此处名妓的花名。二楼临街的高台处，十多个莺莺燕燕在搔首弄姿。
    “庸脂俗粉——”李旭闷闷不乐，刚想收回眼神，竟然看到一个红衣之人一闪而过。
    那人修眉俊眼，气宇轩昂。一身红衣更衬得人其华尽放，艳丽无双。像一树桃花，带着灼灼的芳菲。又如金圭玉璧，流淌着耀眼的光芒。让人只看一眼，就自惭形秽，难以直视。
    尤其是腰间一抹金芒，随着转身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荡心铃……”李旭失言了，心里突突跳了起来，然后就有窒息之感。
    可是那人不早就在去年此时，香消玉殒了么？
    这是幻觉吗？李旭有些怀疑，于是揉了揉眼睛，想要看个一清二楚。
    那里白鹤已去，只余一地野鸡。
    李旭半是失望半是忐忑。这种心思一起就很难消散而去。于是借口人困马乏，在原地休整。
    一盏茶时间后，刚想重新启程，马群突然惊了。进而，外面一片尖叫与喧哗。
    “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