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赶到火场的时候,整座主院已被烧得只剩躯壳。
滚滚浓烟中,那条翻滚的火龙终于吃饱喝足,不再呼啸,只静静盘卧在寝屋的围脊之上。
奴仆依旧拎着水桶,在一趟又一趟救火。
也有护卫进去救人却遭火势逼退,被同伴扛了出来。
暂住府上为刘恒治病的大夫,这会儿,忙得跟只圆滚滚的陀螺一样,四处给呛到烟的奴仆和烧伤的护卫扎针、包扎。
谢蕴想找阿大和阿二,先听见角落里一道嚎哭声。
“郎君!”
“郎君!”
梁姬,这朵太守府后院盛开最甚的牡丹,如今形容狼狈,一袭素净的寝衣沾了泥水,正被儿子拽着、婢女围着,撕心裂肺地喊着,只恨不能冲进火场亲手救出她此生最大的倚仗。
“姑爷?”
谢蕴转头就看见了阿大。
阿大的模样,不比地上那些护卫好到哪儿去。
一张脸被熏得发黑,身上的劲装下摆,亦被烧去一角。
谢蕴将视线转向他手里的木桶:“岳母她——”
“夫人,”阿大喉结滚动,被烟熏红的眼周又添了几分酸胀:“夫人与使君,尚未营救出来。”
“这火已经烧了一个多时辰。”
阿大的言外意,谢蕴瞬间就懂了。
这么久,里面的人,恐怕早就凶多吉少。
只是——
这个时辰,姜氏不该出现在主院的。
自从阿二伤势好转,几乎寸步不离姜氏的左右。
姜氏来见刘恒,阿二岂会不跟随?
再者,寝屋着火,为何护卫没及时察觉?
主院伺候的奴仆不少,如果火势控制不住,为何不先救人?
谢蕴有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
不等她开口,身后传来趔趄脚步声:“阿娘?阿娘!”
谢蕴循声回头,被大火烧出赤色的夜幕下,是提着裙裾的刘媣,紧随其后的,还有江主任与毕宜。
江主任她们来得这般快,显然是搭了毕宜的马车。
毕宜仰头望着熊熊烈火中的主院,依旧不太敢相信,嘴上喃喃:“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刘媣的眼眶里,已蓄满泪水:“阿娘。”
“门口遇到的仆从说,刘夫人今夜也在主院。”
谢蕴对上亲妈投来的目光,没否认。
饶是江箬对姜氏的病逝早就做好心理准备,骤然得知姜氏葬身火海,还是有些无所适从,不禁攥住了袖缘——被烧死,从来不是一种善终。
“这场大火,只怕会烧上半宿。”
木质结构的房屋,就是最好的助燃剂。
除了用水浇灭,就是用泥土来构建阻火带。
谢蕴空间的那个商场里,确实有消防安全栓,但缺少自来水,没有配套的消防设施,她将一整条水带都拖出来,也找不到用武之地。
“阿娘……”
刘媣强忍的眼泪,终于顺颊掉落。
谢蕴看到她衣襟上的湿润,收回目光后,没再犹豫,朝着那道火舌乱窜的院门走去。
才迈出右脚,手臂就被江主任拽住。
“莫要冲动逞强。”
“倒不是逞强。”谢蕴见其他人注意力都不在她们娘俩身上,才继续道:“我只是想证实一个心底的猜测。”
知道江主任听懂了,谢蕴不忘给亲妈喂定心丸:“我在门口试试,不行我就不进去。”
随着话落,肘弯的禁锢也消失。
阿大拎来两桶水,也注意到院门旁的少年郎。
当他瞧见谢蕴竟将右手伸向大火,说没吓到是假的,扔了水桶就上前拉人,“姑爷!切莫触碰——”
火焰二字,哽在了阿大喉间。
因为他亲眼目睹,少年置于火中的手,竟未皮开肉绽!
让所有人望而生畏的火舌,忽然就失去血性,于少年的指间翩翩起舞。
阿大随即又反应过来。
不。
不是火舌没了血性。
他的面颊,明显感受到火光的烫热。
所以——
并非火舌不灼人,而是——
某个惊悚的念头在他心底破土而出之际,阿大也将目光投向少年,少年神色平静,更别说发出难忍的哀嚎。
有阿大在旁边看着,谢蕴强压住了自己的痛苦面具。
虽然这火没灼伤她表面皮肤,那种火辣辣的疼麻感却真实存在,手被水蒸气烫到是怎么样的,她现在就是什么感受。
阿大看着谢蕴往身上淋完两桶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姑爷——”
“我去把岳母带出来。”
谢蕴说完,用湿漉的脖套遮挡了口鼻。
此刻进火场无疑是危险的。
阿大伸手欲阻拦,却听到少年轻飘飘的道别:“走了!”
当所有人都只敢在主院外围扑火,那道穿过院门往里而去的纤瘦背影,顿时成为众目焦点,也令奴仆们停下泼水的动作。
便是梁姬都忘了哭喊。
毕宜看得瞳孔一缩:“姑爷他!”
“谢郎。”刘媣白了小脸。
不等她上前,有人就挡住她的去路:“夫人?”
江箬没再看院门口,面对刘媣带泪的询问,只告诉她:“蕴儿与你们不同,她幼年在幽州曾拜一道人为师,被传授了火中取栗不被灼伤的术法,入内想来无大碍。”
刘媣眼角挂泪,抓住话中重点:“夫人与谢郎不是珩阳人士吗?”
江箬:“……”
满嘴跑火车,何尝不是一种技术活。
半晌,江箬才又开口:“蕴儿没告诉过你?”
刘媣摇头。
“既然她没告诉你,回头你问她吧。”
谢蕴不知道她妈做了甩手掌柜,一进院子就奔寝屋而去。
她并非想搞个人英雄主义,只是突然记起了柳氏,还有如今家里,沉默寡欲的阿豚。
——她不希望刘媣成为第二个阿豚。
刘恒的寝屋很大,也就导致火是四散的。
谢蕴很快就找到姜氏。
这样的结果,明明在预料之中,然而亲眼看到,仍旧带给她不小的冲击。
姜氏旁边那具焦尸,谢蕴没打算管。
她进来,只是为了姜氏。
从空间取出一只麻袋,用矿泉水打湿,正欲将姜氏装进去,谢蕴的动作遭受了阻力——姜氏的右手,竟与刘恒的右手,紧紧相扣。
焚烧主院的大火,不会因为一个少年就无端熄灭。
一府的人,仍在继续来回搬水。
直到他们看见——
那闯进火场的少年,带着使君与夫人的遗体,踏出了那道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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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坤的痛苦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