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关卿何事!
前来送葬的世家亲朋,无一不被这无礼言论给震惊到!
嫡子摔盆,若无嫡就长子,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不变规矩!
便是乡间绝了户的人家,也由子侄摔盆,若无六亲,那也是女婿顶上,何时轮得到女子掺和此事?!
黔首尚且如此,更何况青羊刘氏这等世家大族!
那身先士卒的老者被少年一怼,浑身上下,连带着几根稀疏胡子都发出帕金森式的愤怒!
泼皮!
好一个无赖小泼皮!
你以为摔盆,摔的只是一个瓦盆吗?!
不,它摔的是家产继承权!
刘使君是有儿子的。
让女婿代摔盆,不过是权宜之计。
至少在他们世家圈子里,是不承认女婿继承岳家资产这种说法的。
再者——
堂堂七尺男儿,但凡有点血性,也不会谋夺岳家的家业。
除非你真能舍了脸皮,不顾世人的唾骂。
然而他们男子的立世根基,不就是至孝的名声、高洁的品质吗?
今日出丧,至少在场所有人都已认定,哪怕刘使君的女婿被赶鸭子上架摔了盆,但人要脸树要皮,回头也定不会跟自家舅兄争刘氏的家产。
你要问没儿子呢?
怕什么,可以过继家族子侄啊!
叔伯您坐起来看一下,侄子们都排队等着给您当嗣子呢!
子侄好啊,咱们同宗同源,身上流着一样的血,要是不过继嗣子,您当真甘心让偌大的家业改了姓氏、成为光耀他人门楣的祭品?
嘴巴说秃噜皮了也就一个中心思想——
为维护宗法制的正统,绝不能叫女儿来摔这个盆!
送葬队伍里,不缺正义之士,立即有人接着老者的话驳斥:“你叫一个女子来摔盆,莫不是想让刘使君伉俪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他的话音未落,一柄匕首插在了门框之上!
锋利至极,竟是钉入半寸有余!
如此直观的死亡威胁,令正义之士的舌头打了结:“你!”
论诡辩,谢蕴自认辩不过这些世家子,所以,用了最高效的法子:“我岳父岳母会不会瞑目这个事,不如你替我下去问问?”
此言一出,众怒起!
“小儿无礼!”
“刘使君身后事,岂容你如此儿戏!”
眼看起棺的吉时要被耽搁,姜则也开口,却是望向刘媣:“杳杳,将瓦盆还于你夫婿。”
自古以来,从未有女子为父母摔盆。
刘媣怎会不知道,别说摔盆,就是自己触碰这只瓦盆,在讲究礼法的人眼里,都是犯了莫大的忌讳。
她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棺木。
阿娘之所以在刘家后宅与梁姬相斗多年,而不是早早和离独自归家,就是因为放心不下她,想为她在青羊刘氏挣得一席之地。
但凡阿娘是个男子,十年前就已带着她返回陈留。
但凡她是男子,是父亲的嫡子,祖父又岂会纵许阿父宠妾灭妻。
因为阿娘没生出刘氏嫡子,与阿父每每争执,外祖便是想为阿娘做主,也只能写信至青羊向祖父‘问询’,而不是直接质问斥责阿父。
亦如此刻,明明是她的母亲离世,却要叫一个跟阿娘毫不相干的庶子来摔盆。
旁人只道刘玢是她阿父的亲子,却忘了刘玢也是她阿娘仇人之子!
如果谢郎可以摔盆,为何她就不可以呢?
她不仅是阿娘的亲生女儿,还是阿父的血脉骨肉。
——她亦想送阿娘最后一程!
刘媣重新抬头,迎上从舅催促的眼神,并未将瓦盆递出去:“我不要青羊刘氏的家业,可谢郎是对的,我阿父阿母出殡的瓦盆,我亦摔得。”
“杳杳你——”姜则没想到,这个素来懂事的外甥女竟学会了忤逆!
毕宜在旁欲言又止。
女子摔盆,的确有违世俗礼法。
寻常人家尚不能接受,更何况是公卿世家!
刘媣抱着瓦盆,周遭那些冰冷的注视,正无声阻挠着她。
她的十指,被寒意刺得生疼。
下一瞬,少年的嗓音就如清风拂面而来:“自家掏钱买的瓦盆,想怎么摔就怎么摔,谁再置喙一句,耽搁了我岳父岳母起棺,今夜我亲自上门,问问他全家,拦着人家亲生骨肉尽孝,又是个什么道理。”
竖子狂妄!
有怒发冲冠者上前半步,却对上少年投来的目光。
还有,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悬空的右脚,终究收了回去。
以长欺幼终究不美,且叫这小儿再猖狂一日!
谢蕴收起匕首,也回身去看刘媣:“从血缘法理上来讲,这里没人比姐姐更有资格,姐姐来摔这个盆,天经地义。”
“便是抛开血缘这层不提,老祖宗说的就一定对?今日姐姐摔了盆,百年后,乃至千年后,姐姐难道不是别人的老祖宗?”
姜则:“……”
世家亲朋:“……”
毕宜:“……”
话是这么说,可这理,似乎有点歪!
刘媣望着那双清正明亮的眼眸,心底的胆怯也被抹去,谢郎说得没错,就像第一个摔瓦盆的儿子,自己也可以做第一个摔瓦盆的女儿——路,是人走出来的;规矩,同样也是人立出来的!
然而她才举起瓦盆,一道凌厉的女声破空而来——
“刘媣,你敢!”
梁姬的出现,引得众人侧目。
当营陵世家与丧者见到这位传闻中的‘梁夫人’庐山真面目,忽然就从质疑刘恒变成了理解刘恒,一袭麻布丧服,不仅没减弱梁姬的娇美,反而为她平添了一股我见犹怜的楚楚。
如此美人,受宠二十年,听上去多么合理!
得知刘媣要摔瓦盆,梁姬就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哪怕玢儿尚未带着刘氏族人赶到,她都必须出来阻止刘媣!
梁姬止步在棺前,潸然泪下,一边开了口:“刘媣,你是不要刘氏家业,因为——”她缓缓转身,如寒芒一般的目光,直直射向那个十六岁的少女:“你早就打算好,将整个青羊刘氏拱手赠与你身边这个来路不明的赘婿!”
赘婿?
众人面目相觑。
就是姜则也白了脸。
姜薿从未告诉他,杳杳不是出嫁,是招婿上门!
……难怪谢广坤要叫杳杳来摔瓦盆。
倘若谢广坤真是赘婿,一旦杳杳摔下瓦盆,这刘氏家业,确实要与刘恒那庶子没干系了。
“这一切,都是他们的合谋!”梁姬抬手,怒指门口的少年男女。
赘婿设计谋夺家产,叫人听了如何不毛骨悚然!
毕竟他们家中也有女儿!
而梁姬,又爆出一个惊天大雷:“郎君居住的主院,一向有护卫昼夜巡视,寝屋内,更是有奴仆守夜,那日却突起大火,那火来得何其古怪,未必就不是一场有预谋的暗害!”
“梁氏,望你慎言!”
姜则的呵斥,并未叫梁姬生出畏惧。
梁姬鬓边的白花,随风摇曳:“刘媣,你勾结外人,害死亲父亲母,便是天不诛你,今日亦有人来收你!”
说着,她面向所有人,也道出儿子不能为父亲守灵的苦衷:“三日前,玢儿已前往宛县迎他祖父,待家主一到,所有的阴谋诡计,必将真相大白!”
几乎是梁姬的话音刚落,大门外,急促疾行的马蹄声接踵而来!
太守府管事,亦是刘恒从青羊带来的旧仆。
这会儿,正扶着纸幡靠门而立。
当他听见响声转头,朝着他迎面而来的,便是十几骑!
尘土飞扬中,他的瞳孔微缩——
“是家主。”
“当真是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