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昌城的豪强,做事主打一个识趣。
次日,不等谢蕴想起他们,各家管事就已将田册与户册送至县衙。
毕宜也发现,谢蕴虽然吞了林家隐田和隐户,对林家摆在明面上的田产,却是一亩未动。
不得不说,他家姑爷是懂把握尺度的。
平昌林氏被秦胡杀光,但他家那些出嫁的女儿还在。
其中难保没有如先使君夫人姜氏之流的女子。
林氏女得知家中隐田被占,便是心中有气,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隐田它本就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再者,霸占之人,还是青羊刘氏与陈留姜氏的女婿,甭管他什么出身,就凭姜刘两家比林氏高出一截的门第,这事就很难再讨回‘公道’。
毕竟你要公道的时候,也得想一想被你家逼得贱卖土地的农户。
——他们的公道,又有谁来替他们讨?
毕宜在县衙整理隐田隐户的时候,平昌城新晋地主谢老爷又上了街,为感谢那位提供线报的面摊老板,谢蕴特意去照顾了对方的生意。
顺便,再打听一些事。
摊主也挺喜欢这个吃东西不赊账的小郡兵——说话好听就算了,人还长得好。
况且,与驻城郡兵搞好关系,于他有利而无一害,没瞧见城门口如今已有郡兵值守,指不定哪天自己就能用上这条门路。
所以少年一问起平昌豪强的事,他将抹布往矮几上一搁,真正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就连那位方家主喜欢闻着夫人脚味入眠的榻间秩闻,也被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给少年。
说完,不忘嘱咐少年:“莫要告诉别人,是我说与你听的。”
捧着面碗的谢蕴,由衷赞叹:“大哥当真是个谨慎人。”
随后,她就问起谨慎哥家中的情况。
遭秦胡掳劫后,可还有粮食支撑一家度过寒冬。
摊主没隐瞒:“比起先前,是拮据了些,倒也不至于饿死。”
说起来,平昌城远比其它城池要幸运。
那些胡兵只在平昌逗留一天,虽烧杀抢掠了一番,却也没将百姓家中口粮每一粒都搜刮走——入城第一日,他们主要夺的,还是女人与鸡鸭猪羊。
谢蕴在城里溜达一圈,又去了趟城外的乡间。
当日破城后,并非所有秦胡都将城中百姓视作自己的掳劫对象。
也有成百上千的骑兵选择了打野。
因此,不少村庄的遭遇,与杨氏等人所在的十里村比起来,除了少死几个人,牲畜亦被洗劫一空。
被屠城的郡县,按照大邺律法,可免三年赋税。
然而,是否能被贯彻落实,其中充斥着太多现实因素。
谢蕴踏足第一个村庄,就看到有穿夹袄、打扮得体的婆子在挨家挨户地收十二至十八岁的女娘。
已有女娘拎着包袱,眼眶泛红地跟在婆子的身后。
眼下这光景,为防止有人偷马,谢蕴没敢将小红拴在村口,只能牵在手上,一边寻了路旁的村民来问话。
被谢蕴喊了婶子的村妇,原本正抹眼泪,一回头,瞧见个俊秀小郎君,听到‘他’问那婆子要作甚,也如实相告——是士族豪强派人来收年轻女娘,买回去培养成绣娘。
谢蕴也注意到,婆子身后的队伍里,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娘正含泪往这边瞧,想来是这村妇的孩子。
“家里实在是没办法了。”村妇说着话,眼泪又掉了下来:“村中男丁都应征去当了民夫,她阿父没回来,祖父断了半截胳臂,还不知能不能活下来,她阿弟过完年才五岁,今日我卖了她,也是为她求一条活路。”
谢蕴问村妇,那婆子开价几何?
“五斗米换一女娘。”村妇据实相告。
大邺的五斗,换算成现代计量单位,不到八十斤。
这个价,称得上贱卖了。
谢蕴瞧着那婆子又成功收到俩水灵女娘,说不眼热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决定与对方公平竞争:“不瞒婶子,我家郎君亦想招些人做活。”
“但我不要小女娘,我要婶子这样身强力壮的妇人,婶子为我家郎君做两年活,我一共给婶子六斗米,每旬许婶子休息一日,每日做活四个时辰,也允许婶子日日归家,婶子觉得如何?”
村妇瞧着谢蕴,眼神是呆滞的。
毕竟——
哪个大户人家来乡下收人,是专收老娘们的?
“婶子莫要担心,我家郎君他是正经人。”谢蕴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瞧着很贵的玉佩,拿给村妇过目:“我家主人,正是北海郡新任使君,他欲在平昌城建一处寺庙,今日我就是出城来帮郎君招些杂役的。”
杂役,通常都是男子。
村妇有顾虑,又忍不住动心:“我,当真可以?”
虽然她不如男子力气大,烧水砍柴做饭,这些活倒是都能干。
“当然可以。”谢蕴不允许女同胞陷入自我怀疑,‘普通又自信’这个词,谁规定只属于一个群体:“俗话说得好,妇女能顶半边天,形容的不就是婶子这般的好女子!”
说着,又取出五枚铜钱,递了过去:“这是我给婶子的定金。”
铜钱握在手里,村妇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六斗米。
比那婆子出价还多一斗米。
虽说要做两年活,可她不用卖身为奴呐!
村妇攥着铜钱,突然就冲到路上,从婆子身后队伍里找出了自己的女儿,不顾边上健仆的呵斥,用这辈子都没大声说过话的嗓子,高声宣布:“我们不卖了!我家杏娘,不卖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