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收人的时候,并非当场支付的五斗米。
——他们买下女娘也是要验货的。
将这些女娘带回城里后,得请大夫挨个把脉检查身体。
有那身患顽疾、以次充好者,可不能照单全收。
为避免被不老实的村民讹去五斗米,今日婆子分发给这些小女娘家里的,是平昌方氏绣有防伪标记的布条。
确认过女娘身心无恙,明日方氏自会遣健仆将米粮运到各村。
到时候,女娘家里拿着布条前去兑换即可。
婆子不是第一次下乡来收人,遇到出尔反尔的却是头一遭。
跟随她前来的健仆,个个身负八块腹肌,岂会那么容易就叫个妇人坏了他们定下的买卖规矩!
眼看那不知好歹的蠢妇将布条塞还给健仆、搂着女儿就要走,婆子攥着一把布条的手,顺势抵住自己的水牛腰,冷冷一笑:“方家仁慈,考虑到秦胡袭城后、你们这些农户家中不易,才在此时出粮收人,错过了今朝,来日卖儿卖女去那腌臜地方,可别说平昌士族没有拉你们一把!”
农妇被方家健仆挡住去路,不由得搂紧怀里的女儿。
周遭,也有其他村民。
却因忌惮方氏,无人敢上前‘解围’。
婆子用布条掸着膝盖处的灰尘,不疾不徐:“再者,既成的交易,岂容你说不卖就不卖了,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我赵婆子拿什么去跟主家交差。”
说着,她抬起头,看向那对被健仆围住的母女:“你若想反悔,也成,现在就去家里取两斗米来换人!”
农妇起了皮的嘴唇嗫喏。
两斗稻米,她家里原本是有的。
后来——
胡兵进了村。
她带着俩孩子躲藏起来,细粮和鸡鸭却全没了。
如今她家中只剩两大袋菽豆。
那些菽豆,亦是她们全家越冬的口粮。
赵婆子又道:“没有米,用三百文五铢钱来抵也无不可。”
“阿娘。”杏娘仰头看向母亲。
她想告诉阿娘,就让她跟着赵婆子走吧。
只有卖了她,家里才有大米去与村里猎户交换草药救她的阿翁,阿弟年纪还太小,阿娘一个人干不了那么多农活,只有阿翁活着,她们家才有可能保住。
可是,一想到今后再难见到家人,她终究是怕的。
随着泪珠子滚出眼眶,她也听到阿娘喃喃:“三百文钱,小郎君……”
她看到阿娘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家门口,近乎恳切。
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赵婆子一扯嘴角:“既然没钱也没粮,那就将人还回来吧?”
四名健仆得到赵婆子的眼色,当即上前拽人。
不成想,他们才拽住小女娘的胳臂,一道冷冽清稚的声音也传来:“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你们眼里可还有王法?!”
随着话音落下,围观的村民让出了一条道。
赵婆子亦眯眼望过去——
那是一个穿短褐的白净少年郎。
谢蕴没想到自己才去农妇家院子里拴了下马,再出来,外头已在上演大邺版‘黄世仁强抢白毛女’。
“小郎君!”农妇瞧见谢蕴,犹如看到了救星。
她右手还攥着五枚铜钱。
也是这些五铢钱,让她生出勇气去留住自己的孩子。
谢蕴听着农妇小声问自己能不能将六斗米换成等价五铢钱、并且想预支三百文钱,她就猜到怎么回事,出言安抚这对惨遭讹诈的母女:“不必慌,我与方家主有过一面之缘,此事交予我来处理便是。”
话落,双手负背,正欲好好跟方家婆子掰扯一下‘不付定金、不签合同的交易可不作数’的相关法律条文,一转身,迎面而来一口唾沫!
谢蕴:( ?? ˙?? ?? )
赵婆子算是看明白,也听明白了!
是这小白脸坏了自己的买卖!
自己出五斗,他出六斗,好生的歹毒!
谢蕴还没从怀里取一张棉柔巾来擦掉面上口水,那方家婆子就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开骂:“哪来的无毛小贼!小小年纪,好的不学,偏学做这等坏人好事的勾当,还不给我赶紧滚回家撒尿活泥玩去!”
这个体型是她两倍之宽的婆子,着实是有些跋扈了。
谢蕴抿紧唇线,擦好脸,也冷眼望了过去:“我乃北海郡太——”
话未说完,人就被推搡得一个后退。
谢蕴:“……”
赵婆子步步逼近,仗着自己的身高与体重优势,狠狠拿捏对面的清瘦少年:“面无三两肉的小兔崽子!一脸晦气样,毛还没长全,就敢学人出来做生意,也不看看平昌城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谢蕴素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眼前的婆子,显然没打算敬着她!
既如此,那就别怪她不客气!
“我没对女人动过手,不代表我不打女人!”
“哟嗬!”赵婆子气乐了,一颗脑袋就往少年的跟前撞:“来!来!来打死我老婆子!”
杏娘瞧着少年快被赵婆子挤进路边的鸡圈里,面露了担忧,“阿娘!”
农妇也想去帮忙,方家健仆却拦住她们!
她只好扭头去看周围的乡亲。
正欲告诉大家,小郎君是新太守家中的仆人,那边,少年才自身后拔出的黑棍,也被赵婆子夺走狠狠扔在地上!
谢蕴:“………………”
多年以后,谢蕴踏上拜将台成为大邺‘神策上将军’,又忆起了自己初遇赵婆子的这个午后。
——谁会想到,天下无敌的抚远侯,竟曾败于一老媪之手。
在遇到自己此生宿敌的这一日,谢蕴最终被逼进鸡圈,也终归靠着就地取材发动一场生化攻击——成功击退赵婆子。
赵婆子顶着一头鸡屎,败走平西村。
哪怕她派出四健仆,也未能扭转自己的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