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昶闻言,不由得去看少年。
少年帽檐下的眼眸,在月光下愈发地清明:“大人家中有部曲,必然也是有健仆的,小的读书不多,也知晓一个道理,男子汉大丈夫,合该保护与自己一起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妻子才是。”
少年的点破,谢昶未否认,也未辩驳。
因为这本就是事实,不是吗?
从大伯母勒令队伍前行、不许去救被流民拽走的阿蕴那刻起,就已是在逼着从嫂独自去寻女儿,所谓的迫不得已,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要我说,大人该替从兄高兴才对。”
谢昶重新将目光投向少年,少年似乎并不惧他是世家中人,又说道:“小的虽未出过平昌城,却也在驿站听不少过路人提起蓟郡裴氏的盛名,裴氏四世三公,家门显赫,唯岐川王氏能与之一较高下。”
“大人的从兄与蓟郡裴氏结亲,便如那日月并升,更何况,小的听他们说,蓟郡裴氏,人人姿容昳丽,美风仪,无论男女,皆精通诗文音律,大人的从兄得此佳妻,无憾矣。”
谢昶转回头,眺望那轮隐于乌云后的清月,再开口,似是回答少年,又似自我喃语:“他要的,何止佳妻。”
谢蕴不禁拿正眼去瞧原主的这位从叔。
然而,谢昶没再说下去。
他的话头一转:“我观你小小年纪却机灵异常,无论旁人询问什么,都能对答如流,继续留在此地,来日也不过与你那姑父一般。”
谢昶说着,拿出平日里对待族中子侄的态度询问少年:“你可愿服侍我左右,随我前往卢龙塞?”
头戴雷锋帽、脖巾挡了口鼻的谢某人:“…………”
她算是听出来了。
这是准备白嫖她这个人才。
就跟在岷县遇见的那位想拐她的文士一样。
区区书僮而已。
她谢蕴,就是饿死冻死,也绝不给门阀世族打一日白工!
“不瞒大人,小的家中只小的一个孩子,特别是小的祖母,半年前中风失语,如今日日需见到小的,小的若为前程弃祖母于不顾,岂不成了不孝不悌之人?”
谢昶看着少年面上流露出难色,而对方话里的孝道,也让他做不出强买强卖之事。
只是,对上少年那双与从嫂颇为相似的眼睛,他终究从腰间摘下一块玉饰,递给了少年:“如有一日,你无处可去,可来卢龙塞寻我。”
冰凉的玉饰入手,谢蕴借着月光,注意到上头雕刻的‘谢’字。
甚至,还有珩阳谢氏的族徽。
“我叫谢昶,乃司隶校尉谢轸的从弟。”
谢蕴听到谢昶自报名讳,也将不解问出了口:“小的不过平昌城里一寻常黔首,身无长处,如何担得起大人如此另眼?”她不觉得是谢昶认出了堂侄女。
谢昶已给出回答:“你的眼睛,与我一故人生得相似。”
说着一顿,过去几个瞬息,又开口:“就当是我为当日自己的犹豫与退缩,做出的一点弥补。”
他不能告诉少年的是——
不久的将来,大邺或将出现更为惨烈的纷乱。
虽然他不在朝中,却有个比两千石的从兄。
不说雒京城里的乱象,前些日子,从兄开始频频接触天师道中人,似有意将天师道的教众收为己用。
而他大伯母,更是派遣心腹部曲往各地寻找擅长炼丹的道人。
他不认为大伯母是想求仙问道。
至于少年方才提到的蓟郡裴氏人人美风仪。
此言不假。
然,裴氏长女,双十有二,仍待字闺中,并非守孝耽搁,而是因其身患胸痹之症。
裴氏送来卢龙塞的书信中更是言明——
【此病,于子嗣有碍。】
可他那素来精明的大伯母看完信,非但没打消结亲的念头,反而着人去准备送往蓟郡的年礼,从兄还亲自去狩来几头白狐,为裴氏女赶制了一件狐裘。
到他从兄这个年纪,自然不会再为情爱所惑。
更何况,他从兄一向不缺姬妾。
那么——
只能是利益驱使大伯母与从兄做出非裴氏女不娶的决定。
谢昶又将视线落到少年的身上,假若当年他从嫂生的是个儿子,大伯母或许就不会那般行事。
以谢昶对自己大伯母与从兄的了解,他们绝不会允许嫡系一脉断绝。
谢昶不禁想起了那个内向寡言的堂侄女。
关于阿蕴,他的记忆是模糊的。
若阿蕴是从兄长子,大概她就能护住自己的母亲。
即使需要让出嫡妻之位,也不至于丢掉性命,顶多是被逼着‘自请为妾’。
然而,裴氏女无法为从兄延绵子嗣,终有一日,珩阳谢氏的继承权还是会落到阿蕴头上,到时候,她的母亲,自然不会再只是一名妾室。
只可惜,阿蕴终究是个女郎。
谢昶进屋之前,又给了少年一块金饼。
——是他为少年来日前往卢龙塞备下的路费。
谢氏的车队,次日一早就启程出发。
出城后,一行人走了没多久,注意到不远处的大兴土木。
无数青壮正在卖力干活。
有运木材的,有挑青砖的,也有打桩的。
吆喝声,此起彼伏。
平昌县刚经历过屠城,实不该再如此滥用民力。
马车里的谢昶,透过掀起的窗帘,瞧着这些大清早就累得满头热汗的平昌城青壮,喊停前行的队伍,招来了谢章,让他去寻一个干活的民夫过来。
不一会儿,谢章就带着人回来。
那是个身材有点矮小、年纪快够不上青壮的青壮。
尽管一脸的汗,面上却无愁苦之色。
甚至,还冲他咧嘴一笑。
谢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