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民面对世家的时候,总是难掩自己潜意识里的敬畏。
这种敬畏,还带着与生俱来的卑怯。
谢昶昨夜会与那少年闲聊,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少年的眼神里藏着坦荡,尚未沾染上那股来自底层黔首的小心翼翼。
谢章找来的民夫,虽不是在强颜欢笑,却也尽显讨好之意。
尤其是点头哈腰之间,流露出的畏惧与拘谨,与对方额头那道深刻的沟壑,无一不是他需要常年在烈日下劳作的身份证明。
这个民夫,是谢章在附近一棵大树后头发现的。
至于对方脱裤子小解的事,谢章略过未提,只说了那些民夫干活地方有郡兵把守、不好靠近。
谢昶再望向马车旁名叫刘三的民夫,也问他不远处是在搭建什么、竟需要上百的青壮。
“小人前两日才来,好像是新使君要在平昌城盖一座寺庙。”
这个回答,令谢昶皱紧了眉宇。
他带队离开卢龙塞之时,已听说北海郡太守刘恒病重与妻子殉情的消息,却没想到,朝廷这么快就派了新的主官过来。
而且,还是一个信奉宗教、刚上任就兴建佛寺的主官。
这于当地百姓而言,绝非幸事。
便是谢章,也忍不住道:“已近岁旦,他不督促平昌县清查兵祸后的人口,为谋私利,竟肆意征发青壮,我看此寺占地颇广,待到全部建成,必耗尽北海郡的钱粮,来年百姓所缴纳的赋税只怕会再添三成。”
原本弓着背的刘三,忍不住抬头看向谢章,‘多嘴’了一句:“使君并非大人所说的这般,他不曾征发小人们,小人们前来做工,是可以拿工钱的。”
谢章闻言,不由得看向马车内的谢昶。
谢昶亦是诧异的:“你是说,你们前来做活,不算在徭役之内?”
刘三是能理解这些世家大老爷如此反应的。
换做三日前,他自己也不信这世上竟有此等好事。
其实,他并非北海郡人士。
而是高邑郡的流民。
但他自诩比旁人机智两分,进入平昌城以后,听说县衙在招当地青壮干活、包吃包住还给工钱,特意在附近暗中观察两日,确定城中所传属实,当即去那个叫‘工地’的地方报了名。
说起自己险象环生的报名过程,就不得不提他的恩人小谢军侯了。
那负责登记的书吏,听到他说自己是北海郡人士,愣是不信,还指出他说话有高邑郡口音,是路过的小谢军侯,说不碍事、只要肯干活就收下,给了他一个活命的机会。
后来他才知道,小谢军侯竟是北海郡新太守的心腹咧!
使君还命小谢将军全权督管无佛寺的建造事项。
“使君说了,不能叫老百姓吃两遍苦。”
谢昶看到刘三面上真切的笑,算是瞧出来,这北海郡新任太守,是收买人心的个中高手。
——明明他今日付给民夫的工钱,来年会以赋税方式再向他们征收回来,然而眼下,这些黔庶却是发自内心地在感激他。
“大人可是不信?”刘三没读过书,却也会察言观色。
他察觉到这些大人的不以为然。
如他这样的小民,是不该对着士族争辩的。
可是,一想到每日在砖窑忙活得灰头土脸的小谢军侯还要亲自来工地巡视,看一看他们吃的食物,再问一问可有人欺辱他们,他胸口就憋足一股子气,想为小谢军侯、为新使君正名。
这天下视他们庶民为草芥的官员是很多,可如今主事北海郡的使君,跟这些官员是不一样的。
用小谢军侯的话来说,使君这是聘请他们在干活。
所以,拿多少酬劳就干多少活。
工地上的郡兵,更没拿着鞭子抽打偷懒者。
这些郡兵只负责现场的安全,外加验收他们每日的工作成果。
“使君给小人们工钱,也没叫小人们没日没夜地干活。”
每天他们来上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大队长去郡兵那里领当日的活。
小谢军侯说,只要他们将规定的工作量完成,甭管啥时辰,你想走,谁也不拦你。
当然。
小谢军侯也说了,不完成,也能走。
但你无故早退,当天的工钱必须给你全扣光!
而且,小谢军侯还强调了一点,他们工地不养懒虫,每月早退、旷工超过三次,一律辞退,并拉入无佛寺工程队的黑名单,永不再录用!
虽然他不知黑名单是何物,却也感觉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又听同队的工友说,每半月小谢军侯都会选出一支活干得最好的队伍,颁发一面流动红旗,队里五位成员每人都能得到一份奖励。
现如今,流动红旗是在七大队的手里。
——是无佛寺建设工地动工七日后小谢军侯开特例举行的第一届评选活动。
小谢军侯发给七大队的,是人手二两腊肉。
据说,那腊肉蒸熟后,闻着香味就能干光三大碗菽饭。
刘三没吃着腊肉,可他在工地上实实在在地吃了两天的饱饭。
也是他这辈子吃得最舒坦的几顿饭。
在这里,不用担心沉重到压弯他脊梁的赋税,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田地被哪位豪强霸占了去,一睁开眼,他满脑子想的,就是努力成为今日第一个赶到工地的人。
如果他们在工地上受伤,还能得到医治。
——不要钱的那种。
就在距离工地不远处的庄子上,白日会有大夫在那里坐诊。
几天前,隔壁大队的李大牛被运青砖的板车轧了脚,郡兵立即将他送去庄子上,伤势不算特别重,却也被大夫要求停工休息。
那位郡兵百夫长非但没辞退李大牛,还告诉他们这属于工伤,所以,李大牛被批假之余,还得到了工伤补贴——两斗菽豆,一斤猪肉。
这些事,刘三都想告诉马车里的大人。
可是,这位大人显然不打算听,用一颗小金子打发了他。
目送车队滚着木轮远去,刘三也回到工地上,发现五六名农妇已如往常一样送来朝食,这会儿,大家都掏出自带的碗筷,开始排队领自己那份饼子和肉粥。
刘三踮脚张望一番,才找到蹲在角落喝粥吃饼的郡兵百夫长。
彭大山听着刘三汇报说自己被过路车队赏了一枚金子特来上缴的时候,正用筷子在碗里捞几乎瞧不见的肉沫。
当米粒大的金子被递到彭大山的面前,他只瞟了一眼,随即又继续捞肉沫子。
“既然是他们给你的,你自己收着就是。”
刘三听了这话,不由得一咧嘴。
换做他们县的县兵,早就将金子抢了过去。
瞧着百夫长碗里与他们所食同锅熬出来的肉粥,刘三也大了胆子,想为自己求一个答案:“大人可知,使君为何如此恩待我等小民?”
彭大山喝粥的动作一顿,看了看蹲在自己身旁的黑瘦汉子,陷入沉思一般,片刻后又扭头:“要不,我晚上去问问?”
刘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