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人的爱憎总是那般分明。
特别是西凉武人,那是莽夫中的翘楚。
因此——
这份礼必须备得极厚。
礼越厚,朱厌待他们越亲近,才会将那小儿的恶再加重几分。
既是共谋大事,那就不能只让彭氏一家来出这份礼。
寇家主举起案几上的茶碗,可谓同仇敌忾:“只要能赶走那小儿,还我平昌城往日的安宁,便是叫我奉上百金,又有何不可?”
“寇公所言在理。”另有士绅敲边鼓:“此子行事阴狠,若不趁其在平昌县的根柢未深将之拔除,来日难保不会成为第二个徐赉。”
想当初,临莒县可是苦徐赉久矣。
马家主亦从案几上拿了茶碗,冲着彭家主道:“我等见识浅薄,不及彭公深谋远虑,却也知晓,此害不除,我等必将日日活得胆战心惊,彭公既已有应对之策,我与在座的各位,一定唯彭公马首是瞻!”
他们自认已经够厚道,是那小儿太守得寸进尺了!
现在建坞堡,只怕下一步,就是侵吞他们名下的田地。
毕竟,当年孟羡在雒京城就是这么干的。
雒京世家怕孟羡手里的西凉军,捏着鼻子认了,可他们凭什么要如此忍让一舞勺小儿?!
彭家主将目光扫过下首那一张张愿与他共进退的脸庞,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我与诸位勠力同心,待得朱厌出手,必能令那恶狼畏惧而逃!”
有岳家撑腰又如何。
在一言不合就送你全家捅套餐的西凉军面前,出身岐川王氏的太尉王扬姑且需要低头,区区青羊刘氏、陈留姜氏,能奈何?!
彭家主也察觉马家主的欲言又止。
“廷之可是还有顾虑?”
喊人表字,无疑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马家主道出心声:“我等行事,可要知会方公一声?”
不成想,他的话音未落,彭家主就冷了脸。
“彭公?”
彭家主将茶碗放回去,才接过话:“我遣人去请方正文,他却托病不来,今日我等商议之事,诸位当真笃定,若被方正文知晓,他必会站在我等这边?”
这番话,问得屋里只剩下一片呼吸声。
马家主等人,面色有些不好。
然而,谁也没觉得彭家主生性多疑。
一旦送礼之事被人告发至小儿太守跟前,也就给了对方留后手的机会,甚至,对方知道是他们在作怪,以那小儿睚眦必报的性情,怕是要与他们不死不休。
隐田之事还历历在目。
小儿奈何不了雒京城里的朱厌,平昌城的诸家,可是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十几岁就敢杀人,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也有士绅说出自己的忧虑:“我等派人前去雒京,就算快马加鞭,也要五六日,更别说太守需朝廷任命,等新太守入郡,最快也得一两个月以后。”
到那时,新太守是来了,平昌城外的坞堡也该盖顶了。
但他们送朱厌厚礼,不就是为阻止那小儿建坞堡?
“我知诸位所求,”彭家主再开口,已是一副成竹在胸之姿:“所以,方才我已作出安排。”
话落,也击了击双掌。
随着掌声起,管事也领二人踽步入内。
马家主将目光投向管事身后穿着洗发白短褐的一老一少,“这是——”
彭家主淡淡一笑:“此二人,乃我彭氏豢养的匠人,我听闻那小儿到处招木匠,眼下,正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众人听懂。
彭家主这是要安插人进去。
建造坞堡的时候,累死一两个人的情况,是极为常见的。
时运不好,砖墙倒塌压死人都不稀奇。
彭家主要做的,就是命人记下建坞堡过程中的‘不法’之事:“他假托太守之名,强括良田,私建坞堡,令平昌百姓苦不堪言,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实为北海郡一霸,敢问诸位,若为使君,治下可容得下此人?”
自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寇家主等人,默契地相觑一眼。
再不济,也得将此人打包逐出郡去。
意识到彭家主是想引新使君与那小儿相斗,而他们,便是那隔岸观火的渔翁,无不佩服彭家主的手段老辣。
但凡能主政一方的两千石,无不出身世家大族。
旁人忌惮姜刘两姓,若同为阀阅世家呢?
寇家主含笑,又拿过手边的茶碗:“彭公此计,大善也!”
其余士绅的赞叹亦发自肺腑——
“我等,不及彭公多矣!”
彭家主端坐上首,笑容深藏功与名:“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诸位,耐心等待便是!”
次日一早,彭家主就命匠人父子装作流民出城。
在牛顺父子的眼里,不管是在庄子上干活还是去建坞堡,两者是没啥区别的,顶多是,城外的风有些大,吹得他们短了一寸的裤管子不断后贴。
那坞堡就建在林氏隐田不远处。
说起来,去年他们父子还做了一架耦犁来田间试耕。
而彭家的隐田,与林家的地只隔河相望。
因此,父子俩未走弯路,直接就摸到那坞堡所在的山脚下。
今日负责在工地上巡视的百夫长,是昔日护旗营的张九,他将跟前这对逃难而来的父子上下一打量,得知他们是来找活干的,二话不说就将人收下。
牛顺手握郡兵发给他的竹牌,等那百夫长离去,才敢问身边父亲:“阿父,他为何不盘问我们?”
至少,至少得问问他们户籍何处不是?
现在这样,叫人莫名不安。
“我儿莫慌。”牛父瞧着那些挥汗如雨的青壮,心中亦无甚主意,只记得彭家管事的叮嘱:“家主叫我们多看,多听,我们照做就是。”
这一看,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刘三放完水遛弯回来,瞧见工地上杵着两张生脸孔。
瑟瑟寒风中,俩人瞧着就快碎了。
刘三将冰凉的手拢进袖子,上前与人搭话,一问之下,才知这竟是新来的木匠。
“可是,咱们工地上已经不缺木匠。”
牛顺父子闻言,面面相觑。
刘三说着,咧嘴笑笑:“问题倒也不大,你们还可以去修溪井,待遇不比工地上的木匠差,还能换取在惠民米行购粮的资格。”
“溪井?”
牛父做了近三十年木工,从未听说过什么溪井。
刘三见父子俩不懂,特意解释:“溪井,是咱们谢使君下令让建的,可以蓄水,每个村子都得建。”
“小谢军侯说了,溪井,平时蓄水,旱时取水,若再加上水车,还能灌溉良田。”
一说起自己的恩人小谢军侯,刘三的话就更多了:“这两日小谢军侯还在命人改进龙骨水车,使君发了话,谁能将水车从人力改为水力,赏金饼三块、良田十亩,再奖励一座平昌城里的宅子,等无佛寺建成,还可以去底下的科研院里干活,每月都发一贯钱。”
牛顺好奇:“什么是科研院?”
这个刘三也不清楚。
昨日他就听小谢军侯那么一说。
他没来得及询问,小谢军侯就被人喊走了。
不过,每月能得一贯钱的地方,那定然是个好地方。
然而旁人说得天花乱坠,都不如自己亲身经历。
这一天,牛顺父子在老员工刘三的帮助下,搬了半日的砖,傍晚时分,也吃上热乎的‘工作餐’。
喝着香咸的瘦肉粥,咬着松软的饼皮,牛顺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这里,似乎与彭管事讲得不一样。
彭管事说,若是郡兵拿鞭子抽他们,要学会忍耐,可他与阿父来了一天,郡兵别说打他们,看到他们父子一刻不停歇地搬砖,还过来告诉他们,每日需干的活都有定量,用不着埋头苦干。
所以,他忍不住问父亲:“阿父,新使君,当真是家主口中的那种恶人?”
牛父坐在地上,回答不了儿子的疑惑。
他手里捏着一张饼,目之所及,是与他们一样吃饼喝粥的青壮。
这些青壮,或蹲或坐,还交头接耳,不像被县衙征发了徭役的青壮,一天的重活干下来,面上只剩沉闷与愁苦。
牛父还注意到不少人只吃一张饼,另一张被塞进衣襟里,这种举动他不陌生,就像他被喊去府上干活,得了赏赐的吃食,也会带回庄子上,给妻儿尝一尝。
“早上那顿的饼,是不许藏的。”
悄无声息间,刘三已挪到父子俩的身边。
“可惜你们不去修溪井,那边的伙食比咱们这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