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太子妃,书房里恢复了往日的清静。
胤礽抄了两遍《孝经》后停笔休息,独处一人时,脸上不再温和,冷漠和阴沉显露无遗。
欲分朕威柄,以恣其行事也...
时隔一世,他再次听到了这句让他后半辈子陷入深渊,午夜梦回时仍旧会被惊醒的一句话。
事到如今是他的故意放任,但康熙表露出来的无情和冷酷,还是让他心惊,以及不可控制的沉郁。
“皇阿玛...”
皇阿玛再次收回了他的信任,辜负了他的期待。
“是你逼我的...”
————
太子被罚一事康熙下了圣旨,昭告了天下,京城里无人不知,绿芜心下震惊又担忧,托十三阿哥去了好几封信件。
没能等到回信,却在明月高悬时,再次见到了心中思念的身影。
即使再怎么装作不在意,但胤礽心绪仍旧因为康熙的猜疑而不平静。
在失意的时候,他已经不需要一个人独自忍受了。
他很想见她。
两人静静对视,胤礽捕捉到了她柔和似水却又带着惊喜的眼神。
他在原地伫立,却莫名没有如以前一般主动向前。
虽然注意到他的迟疑,但担忧和思念战胜了微薄的理智与怯意。
绿芜第一次,主动扑进了他的怀里。
声线甚至带着颤意:“殿下无恙否?”
胤礽把人揽在怀里,脑袋枕在她的肩颈,鼻尖充盈着她的馨香和暖意,心下只觉得满足。
“无恙...”
他终于等到了绿芜的主动...
他语气宽慰,但绿芜却没有被轻易糊弄过去,仍旧满怀忧虑。
“可是...听说皇上罚了您...”
甚至说的上羞辱...
殿下一向与皇上关系亲厚,此番突然被敬爱的父亲责骂,丝毫不留情面,怎么可能会无恙。
而且...
绿芜抚上他的不自觉轻皱的眉头,有些心疼:“您并不高兴...何必强颜欢笑...”
不高兴吗?
或许有一些,但看到她,就想不起来那些糟糕的情绪了。
胤礽神情一顿,看着她美目里流转的担忧,轻笑一声,低头吻了吻她颤动的眼睑。
没有再习惯性地掩饰自己的情绪。
“皇阿玛不信任我,有些伤心罢了。”
说来可笑,他是皇阿玛一手教养的太子,是储君,是名副其实的皇位继承人。
但皇阿玛却忌惮他,认为自己觊觎他的皇位......
民间父子争利反目成仇的轶闻也不少见,皇室争得还不只是滔天的权势,甚至是后半辈子的性命无忧...
绿芜注意到他眉宇间努力掩饰的一抹失落和失意,类似伤怀的情绪,她只在太子面上看过两回。
第一次是初见,那时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只像是个迷了路的孤苦旅人,不知归向何处。
第二次是现在,他比几年前多了几分从容和运筹帷幄的自信,可却依旧会因为皇帝而伤神。
原因都是皇上的猜疑和不满。
“皇上贵为天子,是所有人的君主,殿下建功立业报效君主已是尽了为人臣子的本分...”
君父君父...
先是君主...
才是父亲。
更何况为人父者,也不一定都是慈父...
“圣人有言,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
话语间无端联想到自己的父亲,绿芜有些同病相怜的失神,也心疼他的境遇,轻言宽慰:
“人无完人,殿下无愧于心,何须惧他人无端揣测...”
胤礽只觉得她的目光温柔的让人心颤。
她难得表露出对谁的不满,此番第一次有些微怨怼,甚至对象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因为关心他...
她在责怪皇阿玛猜疑成性。
是为大不敬。
胤礽却因此心情愉悦,忍不住笑出声。
“卿卿说得对,人无完人...”
是皇阿玛逼得他做不了言行合一的孝子,他也就只能顺水推舟,表里不一了。
如果皇阿玛能如他所愿,他保证在登基后让皇阿玛荣养天年...
如果不能......
胤礽收回危险的思绪,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心下宽慰又难掩喜悦,连带着白日里的沉郁都消散了几分。
“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
他只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两人相拥着温存了一会儿,担心她受了夜风着凉,胤礽打横将人抱起进了室内,在桌边落座。
他视线扫向桌面上,上面放置着一小沓宣纸,胤礽目光微微停顿,白纸黑字,书写的内容有些眼熟。
一堆写着:大学之道,在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另一堆写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殿下...”
绿芜想起什么,连忙起身,想掩住上面的内容,胤礽却快她一步拿到了纸张。
凑近一看,甚至字迹也十分眼熟。
是他的字迹,连他本人都看不出破绽,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若是放在他的桌案上和他平日里的墨宝混在一起,连他自己都不一定有把握能分清。
“这是什么?”
他明知故问...
眼看着藏不住,绿芜只能忍着羞意,主动坦白:“不知能为殿下做些什么...绿芜只能抄些书聊表心意...”
“卿卿已经做的够多了...”
她怜他受罚又受辱,私底下在帮着他抄书......
胤礽在她额间珍重地轻吻,只觉得心里软的不像话。
“我才知道...原来卿卿这般心疼我...”
他总是会为她的温柔而动容...
绿芜被他锁在怀里,头磕在他宽厚的胸膛上,脸上不自觉带着羞意,拒不回答。
胤礽忍不住笑,将怀里的人儿搂的更紧,心情再不复之前的沉郁和压抑。
桌面上这些纸张写的工整又密集,胤礽估计她至少抄写了三遍四书,大概从她得知自己被罚之日便开始抄写。
“多谢卿卿...省了我好些功夫。”
他年幼之时为了让皇阿玛满意,为了不辜负储君的位置,在夜深人静时不知抄了多少史书,背了多少圣贤语录,以至于握笔的指节磨下了厚厚的老茧。
他生性骄傲,轻易不示弱。
孩童时期求学的苦闷又难捱,被罚时的委屈和酸涩,全都只能自己独自咽下。
如今长成,已然三十有三,却有人心疼他抄书苦累,默不作声地为他分担...
他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