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如何能达到兄长的修为,无论晟朝玄学雅士,还是大綦明法大家,亦或西陆各诸侯公认兄长是大肇第一旷士!道德通天子,福禄资后人,身远尘俗险,心持宝莲灯!我朝玄学以三玄通难为题,三辩议理为纲,一切修行发乎于心,发扬于行,或可清真寡欲,或可清鉴显贵。高明者,森森如千丈松柏,材具有栋梁之用;宏远者,浩浩如万仞飞瀑,激扬成溪流之源。上之诏令以公论为旨称是,士民行止以公心为本应道,则天下人各安本分,何必无事生非!”
柳晏所言在东国朝野颇以为然,若非性情佻脱,又有中山俗务牵绊,也能在君临城成一脉宗师。
“何所谓各安本分?若将这本分拿出来论,恐怕古今天下人皆说得清,若是不知何为本分,如何安守?若是不得安守,何所谓是非?若不论是非,所谓无事生非又落在何处?余以为所谓本分是非,就在这‘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也。”
“请兄长(先生)解惑!”二人齐声请问。
“这般好景象,且不做长篇大论,余有一典故姑且言之。”
“昔日,帝禹治水,有臣子夔者携臣仆乘船沿江而下,船行西陵处,狂风大作,江面上波涛翻滚。单舟在沧浪间时起时落,左右颠簸。夔公告诉同船之人:‘大家莫要惊慌,大风一过就安全了。’于是,所众皆镇定地坐在船舱里,唯独有瞿伯怕船被浪涛吞没,大叫着:‘我要死了!’随即冲出船舱跳进了波涛,顷刻之间便没了人影。夔公感慨地说:“这人贪生却太怕死,以至怕死怕得忘记了他还可以活着。”
“这边是大江上夔门或称瞿峡的来由么?”柳晏和虢玩都是博望之人,与这等人说话,其实着实惬意,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聪明人之间其实点到即止,灵犀也。
虢玩也明白宗放之意,东丹便是如夔门般的存在,客舟溯江而下是绕不开此处的,避无可避当如何?有胆有识可也!若是胆识过人,何必在意是夔门还是龙门,否则不过是取死之道!如今且不论大肇朝廷,至少宗放为表率的北地士人早就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东丹何时来,怎么来;大晟合力抗敌也罢,袖手旁观也好,与大肇又有甚么打紧?
无非是死中求活罢了,哪怕是东丹与大晟有其他非分之想,也是徒劳!
虢玩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其中取舍与他无关,那是狐季子与朝廷,与今上所须考虑的事。而他,只是握在他人手里的一柄利刃,一双慧眼,接下来他就要跟着宗放,去看清楚大肇诸君如何应对风波了。
一时无话,宗放点到即止,所谓心照不宣。作为大肇北地士子名流,他已经表明了态度,这是虚;而作为登云阁执帚人,展开布局,才是实。
“辅平与虢先生皆是久在边地,或者深入敌境,天下大势自然比其他人看得高远。紫柏会盟至今,难得数十年太平,其间虽有小龃龉终未到国战地步,不正是彼此偃兵休武的功劳。当年北狄之祸,我神州大地生民损失无数,以至于萧墙之下尽是腥膻之气。西国如今仍有北狄余孽之扰,以北陆之强盛也难免三面胡虏环伺,你我两邦也是边患四起,我国内有山戎之变,外有东丹入寇,你国三十年人丁虽有增长,然而东夷诸部内附之众遍及江北、海南,你中山境内只怕鲜罗牧民远多于农人吧,这还是休养生息三十年之力,若常年征战,恐怕我诸夏邦无人矣!”
三人彼此只是苦笑,其实衮衮诸公担心的并非是东丹大举入寇,实在是忧心于涟漪效应。正如东丹首鼠于境内八郡中夏人,各国如何不对境内诸族勃兴而惴惴不安?中夏兴则诸夷伏,中夏衰则诸夷反复,这乃是千年来不断循环的常例,中夏数十年的和平,使得百姓得以安居孳息,若是战端持久,只怕肘腋之患成膏肓之病矣。
“昔年,大綦太宗太武帝真乃当世豪杰,其麾下四獒三鹰皆是不世出的猛将,其一心要恢复华夏天下,安定北陆,长趋蕃州四千余里,蕃州乃至辽东降众如云;其子,大綦高宗桓武帝,继承父志,羁縻整个蕃部,南至东丹及江水以北尽为大綦掌握,这也是我大肇和你大晟联手涤荡中山,两翼并举,我大肇稳住了昆仑河曲横山戎诸部,大晟使得八部鲜罗内附,拿下了连云岛,尽有黑海、小海,幸得凰氏女帝登基,将虎氏天下取而代之,为稳定朝野,大綦国策从对外武功转为对内文治,全面收缩力量。”
可惜是在马上,无法饮酒以畅怀,可即便如此,宗放的高论也是沁人心脾。
“其实,凰氏能僭越,也是大綦两代帝王耗尽国力使然,不止是大綦,大肇和大晟,乃至西面的后宇朝皆是如此,若中夏在如此虚耗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万幸便是四国皆应时调养国力,只是过犹不及,诸国偃武修文,兵革不兴,万没想到夹缝里的东丹竟然做大,如今已经成了你我两朝腹心之祸。”
“是啊,大肇太宗睿帝以科举取代察举,宣宗章帝则以文臣掌武事,大兴儒学,以禁军取代世兵。贤兄虽以太宗为圣主、以宣宗为明君,但却对此国策却不以为然,所以才高八斗决不入科场,成了天下第一隐士;我朝太祖文帝分封,宣、景、文三代皇室为八驾龙王,定着姓明士庶,以中正察举为制度,今上平定东国,则罢州郡兵马,集天下兵马于两都,如今你我两国除了边境和中央,地方再无可一战之兵。”
柳晏也是上马领军,下马安民的封疆大吏,如何不清楚现今是个什么情形。大肇好歹只是以中央募军替代地方募军,基本上还维持着地方兵力,而大晟除了中央禁军,地方上依赖的竟然是宗王与世家的本兵和部曲,常备兵马维持治安尚且勉强,何谈御敌于外?若是东丹主力南下大晟,恐怕优先征召的反而是东陆鲜罗三部的骑兵了。
“如果还能持续三十年太平,我四国之民必能恢复过去面貌,我之所以不能苟同我朝太宗国策,只是担心文武分立,且重文轻武,终于导致文恬武嬉的局面。裁兵抑武应有度,肇、晟两朝于此动作急迫了些!大晟南征宿将相继离世,我朝武将世家青黄不接。这才是关键所在,东丹把握时机着实恰当,故而此次乃是紫柏会盟以来,你我两国最为危急时刻,若我两国不能携手平弭战祸,天下格局将又一次巨变。”
二人点头称是。在大部分人歌舞升平之中,还有如宗放、狐季子、柳晏等眼界清明之人,不只他们还有更多仁人志士也看到了花团锦簇下的凶险。可惜,这些人要么处江湖之远,要么还是居庙堂之侧,皆非能左右朝纲之人。所谓福祸相倚,此次东丹入寇即是绝境也是机遇,这也是诸人共同的观点,也是为何他们即便知道谍情,也并未打算阻止这场战事,全力阻止不仅徒劳甚至适得其反,缺少了外界的危机如何让醉生梦死之徒振作起来!
“虢先生,家学渊源深厚,又有仙长指点,可有以教我?”宗放见那虢玩垂首有所思之态,便出言询问。
“后进之人当不得先生二字,腆颜能伴随先生侧近已是侥幸,更岂敢有言以教先生。”
“大儒先贤浮丘子尝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三人皆于道学有所思考,恰逢其会,若能有所裨补阙漏,岂不妙哉!”浮丘子者乃是道门对于儒家至圣先师的称谓,正如儒家称道门玉清元始天尊为盘古元王、上清灵宝天尊为太上大道君;太清道德天尊为太上老君。
“惭愧,我以观微之术闻名于师门,学问并非在下所长。自从效力王业以来,也是以术数侥幸成功。若是想要在此上再有增益,非取众家之所长方可。”
“不过,这几年来,刺奸于大晟朝野内外诸多行事渐觉吃力,几次暗查行动总是横生枝节,难竟全功。国司将察查内外重任交在我的手中。谁料层层抽丝剥茧后,总有千丝万缕的线索将登云阁与此联系起来。只是,其中操作的虽然巧妙,但仍是让我觉察到阴谋味道。尤其是,当我能确定先生是登云阁主人时,我更能笃定是有幕后人物意图让刺奸与登云阁互相缠斗以渔翁取利!”
虢玩将话引到了正题,这是向宗放表明心迹,毕竟两人彼此陌生,又是各自担着国家重任,话说的越透越好。旁人总以为作暗谍私密事之人,必然是口是心非、心狠手辣之辈,其实这等认识对也不全对。暗谍也好刺奸也罢,只对一类人能敞开心扉说些真话,那便是同道中人。同行之间,虚情假意实在多余,能说上话的要么是面对面的生死相搏时,要么是携手共进退一致对外时,这时说些实在话或可扰乱敌人心神,或可进一步取信于人。这道理宗放懂得,虢玩也懂得。
“刺奸中有以为登云阁是幕后之人,乃是挑动东丹南下,祸水东引的罪魁祸首。但我既知先生身份,必不会为私心作唇亡齿寒之举,因而进言于狐季子并请缨与先生当面一叙。”
虢玩这番话算是赤诚了,其实宗放如何不知道某些人的一番操作,只是这些布局层层铺就,险象横生,就算是破开一面,却发觉只是打开了冰山一角。其实宗放又何曾不期待能与各国谍司一会,毕竟若是被视为敌雠,则必然会被牵制一分精力,可若是能相安无事,宗放自信能尽早揭开幕后人的真面目。而若是得到任意一家谍司的配合,当事半而功倍之。
“不错,嘲风虢玩来我府上,说明来意。我得知他竟知道了兄长的底细,其实我已动了杀机。元方兄乃是察言观色的高手,于是将前因后果详细说明。如果我等不能平安交互消息,万一狐季子作了错误判断,则大事去矣。所以我让长子迅速往狐季子处,然后日夜兼程至此。万幸!”
柳晏也不讳言,彼此当面说清楚,其实日后反而好相处。
“我与先生见面前,本有无数预案,但是柳君力主不必绕圈子,直接面见先生才是最好的办法。现在看来,唯有莫逆相知不能如此,二君情义实在让我倾羡!”
柳晏听得此言,难抑得色,其实正是他依旧保留着几分天真性情,才能与宗放成为知己。
“见得先生当面,才知自己的肤浅,若非先生早有布局,恐怕虢某已是往生人了。”
“过誉了,我不过是吃一堑,长一智罢了!即便没有宗某,以虢先生的本事,对付些许蟊贼也是信手拈来罢了。能与君共同对敌实乃幸事!”
“只是若是由着此等人在肇晟间兴风作浪,两国之间假以时日必生龃龉。”
作为刺奸中佼佼者,于今日才能确定有幕后之人参与其中,虢玩只觉的忧愤难当。
“燕雀难知鸿鹄志,秋蝉怎知夏日短,这幕后人虽智谋难测,一贯行凶作险,作怪兴妖。却不想今日棋逢对手了。常言兴风作浪易,河清海晏难,这等阴私人小瞧了我等正道之人匡扶天下的胸襟!”
“辅平说得好,此言是正理,人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不以为然!兼济天下者,岂是达者所专,力所能及可也。”
柳晏和虢玩久在东国,身为世家中人,自然耳渲目染的是士庶之别、清浊之分,偶对此时弊有感,也未能跳出出身桎梏。只是二人一个身处江湖,一个驻守边地,虽是士族却久在浊流,因此听闻宗放此言,竟颇有醍醐灌顶之感!
”只是虢先生若是只以为此幕后者只在你我之间弄间作险,却还是小瞧了他。“
虢玩心头一紧,忙请宗放畅言之,并请宗放称其表字,虢玩知道自己的尽量如何担得起宗放称为先生。
宗放本是散逸性子,自然无可无不可。虢玩虽是刺奸中人,却也是光明磊落的洒脱之人。人与人的交往,所谓少年对秉性,青年观颜色,暮年同嗜好,唯中年度心术,心术不分善恶,只求同路人。
而三人虽秉性参差,却于心术上戚戚然矣。
“其实我与这幕后之人已经交手多年已,若非如此我又何必归隐于东陆云湫深处!概因此乃四战之地,三国之重心,天下焦点所在,反而能压制对手不能有大动作。毕竟浑水里固然能藏身,但是渔翁也皆知水至清则无鱼,而浑水才好摸鱼。他或者他们要想当隐匿身形的鱼,在这渔翁遍布的东陆之地,必须万分小心。只要是动作张扬,必然能暴露行迹。这也是为何身为刺奸探知敌情第一的嘲风,能够发现这些人存在的原因!”
虢玩点头称是,果然这才是大宗师的风范,与其相比,自己太执着于细节而疏于大略。
“所以在云谷的七年,反而才是登云阁能与其相较高低的段落。若无这些年的明争暗斗,恐怕今日我们也不能料敌于先!”
虢玩自然不必追问其中过往,这些秘辛与他无关,他关心的是结果。
只是这个结果,宗放也给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