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归德城便是按着西昆仑的高道堪舆之术来做了规划?”
堪舆之术乃是三朝开国以来,道门正宗借鉴了兵家、阴阳师们的法门,才逐渐完善起来的秘术,民间方兴未艾,但是各朝宫廷及中枢却极为看重。
天下三大正龙,从东南而延绵至西北,横亘中夏大地,大晟便是立足东方正龙乾昧山,也自称天龙或亢宿天罡的,大綦则雄踞北方正龙烛阴山,自矜为真龙或箕宿焚轮,而大肇则盘踞南方正龙昆仑山,以祖龙自居,或自诩心宿明堂。
三人也想知道师门长辈于如此大气象的堪舆上有何独到之处,毕竟便是有奇技傍身,终其一生内以一己之力而助力地方乃至国家运势,也实在是难得的大机缘。
“那西昆仑的大法师若是只他一人如何做得来这样大事,听那道人说除了带了一个青年道士,还有从东边与北边来的四五个道人来协助,而他也是其中之一,只是那时候乃是奉了师命来襄助,自己对于做些什么也是一知半解,而这次再回来,乃是在堪舆上略有小成,要来借借地气。”
这老倌儿边喝冷酒边回忆,等了片刻才继续说道
“这老道说起来有模有样,只是我师父也听不明白里面的干系,只是听明白如今这布局便是西昆仑的大法师为了降低这丹阳城的命格,本来是紫微星竟被他改了格局,降成了臣子。底下也有人腹诽,天下这么些邦国,若是真有豪气,便将这天下都打下来,何必在这等事物上折腾。岂料没过几年,太宗天子北征没了结果,还受了伤就在此修养。”
三郎点了点头,这便是太宗朝雍康北伐故事,本以为东丹不过是一时勃兴的蛮邦,太宗兴大肇百战精兵意图收复东山八郡之地,甚或剪灭东丹,与大綦会猎于烛阴山。
岂料,如太宗这般跟随兄长征战四方的统帅,也因孤军深入而兵败垂成,自己也身披箭伤,也因此郁郁而缠绵病榻,没几年便撒手人寰了。
“也尝听闻太宗在此修养,却不知行宫在哪里?”
“那时丹阳城正是全面整修重建,宇朝残留宫室更是残破不堪用,更何况那时节,南面的城墙全都扒去,新墙还在建设,放眼望去就是尨山,咱们都知道那尨山上下皆是前代攒下来了无数陵墓,便是咱们平常看着都觉得晦气,遑论天子。”
这老倌儿往东南方向指,
“太宗陛下修养的行宫,乃是天台山中,先是闲居在太祖时敕建的道宫清虚宫,然后便常居在缥云峰上的缥云阁,太宗返回东京时,边将此处捐给了清虚宫,再后来宣宗时,乃是东晟天子派使节来尨山祭祖,两朝结兄弟之好,于是又在清虚宫山下敕建了玉虚宫,这便是咱们这里赫赫有名的天权二十八面锦之一,天下洞天福地之一的当峹丹台一观三宫。”
老倌儿说起来简直是如数家珍。
“这缥云峰乃是山腰以上的说法,而山腰则因为紫玄洞,因此山腰以下便称紫岩,这紫玄洞乃是上古隐仙许由拒绝尧帝禅让而在此修行得道的,从这峰顶下来,自上而下便是清虚宫、缥云阁、玉虚宫与太晖观,而清虚宫、缥云阁、玉虚宫则被称为金台玉局,号称天下道宗之地,而缥云峰也是天台山三十六处妙境之一。从缥云峰往丹阳城方向还途径,紫霄观,太晖观与紫霄观在这山峪头尾,整个山峪上窄而下宽,巨石作阶梯,山峪水势汩汩而下,地势并非雄奇,却响动如雷,清澈隽美,乃是宣宗亲题‘天兕吼峪’,其中一块清白如玉的巨石因形似天兽,其中似头脑地方咬着一块沁黑纹的石牌,因此宣宗赐名‘白泽传符’,这一路上可谓是处处胜境、点点如锦,美不胜收!”
“你这老倌儿,好一张巧嘴,好真小瞧你了,一段话而成了一段锦绣文章,”
柳瑒觉得丹阳城还真是人杰地灵,这几天接触的几个都是颇有意思的,便是这市井老掮客也颇有过人之处。
“到让郎君取笑哩,咱这肠腹只装的酒肉,哪里容得下锦绣,这些话乃是紫霄观道人教会的,说得多了才这么利索?”
“为何紫霄观的道人教说这个?”
三娘问道。
“这是老儿没说缘由,这紫霄观不只让我,还有城内及编县几个老牙人都教了这个,还给了我们现钱,缘由其实也很直白,便是让我等帮他们租售山下紫霄观的宅院地产。”
“这紫霄观方才不是说那老道在城里找地方吗,怎么山脚下也有一个。”
三娘问的也是其他二人心中疑问,难不成还有两个紫霄观?这也不合规矩啊。
“这是老儿扯远了,这茬倒忘了说仔细了,”
老牙人倒是没想到这几个少年听得如此认真,本来他就是想到哪说到哪,本来就是插科打诨招惹这些贵客们开心,几个人听得仔细他更有劲头多说些,毕竟这几位若是尽兴了,莫说元三儿答应了多给赏钱,若是能直接搭上元三儿这条线,日后自己也算少了许多麻烦。
“这老道与我师父说了许多故事,最后却挑了那荒废之地建立道场,那片地方本来就不值什么钱,加之这老道也不是个爽利之人,所建道院紫霄观名号响亮,不过是个三进两殿二十楹的规模,占地也不过十亩大小,唯一卖上钱的乃是这地段里还有残活的几棵古槐,还有个半废的池塘,这一单我师父实在是没赚上什么钱,本来靠嘴讨生活的,倒被这老道拿话绕的云山雾罩,白白浪费了几天功夫。”
说着话几人便下了楼,朝着紫霄观走来。
“这紫霄观看着规模不大,建设起来倒是耗费不少十日,乃是这老道看上了这绕着内城的石廊颜色,非要取山中石材来建设后殿,银钱和工料实在是花费不少。这般失心疯也就罢了,没想到半年后,又找到我师父。”
走过街口,再往前百十来步,只需横入小巷,便是紫霄观后门。
“我师父本不欲搭理他,谁知这回这老道还真是送买卖上门。原来这老道跟着石工跑了两回石料厂,又相中了如今缥云峰山脚下的紫霄观这片土地,只是他打听太晖观也打算购买这里来做田产,这日找过来便是让我师父作桥,帮他拿下这里。”
“我师父因上次的买卖没挣什么大钱,想着这次也是费力不讨好,便打算推了。岂料这次,这老道十分大方,拿出十两足金馃子作定钱,不过是二三百亩林地和百来亩水田,时价林地一亩地不过三五百文,水田一亩三五贯,合计最多六七百贯,这还不是足陌钱,这老道竟应承下百两足金馃子的价码来。”
“有这金子保底,不过是抢在别人前面拿下田产,又是什么难事,五天之内便把此事办成了,这次,这老道十分爽利,除了该给的四两金馃子还额外赏了一锭金馃子,有了这五个足金馃子,我师父当年也是名噪一时,这之后我们这一脉便和紫霄观结了缘,再有些田产买卖也是我们担待的多些。”
“你们就没问问,为何要整出两个道场来?且不说花费多少,哪里有那么多同门安置?”
三郎也是道门弟子,这里面的门路还是清楚的,大肇朝廷用六大宗门,十八总院,共领五百八分院,这六大宗门只有传道授课之权,道众能否出家权在朝廷。中枢祠部司掌管度牒发放及道众注籍。而大肇朝廷不论年资乃是定额国中道士总额,非君王登基、大婚等国之重典特旨额外赐下度牒,或中枢因用兵、治水或治寿宫,特旨发售度牒外,只能递补。
如今大肇持牒道士总额止九万六千张度牒,阙一补一,若无度牒则不能受戒受宝箓,不得着道服,不得聚众收徒传教,必须服丁役缴口赋纳田粮,与庶民无异。
而增设道观与道产,也需依规而行。五百八分院不得别建行院,无论增建或废弃皆须上报十八总院,非增设或废弃三大殿及供奉道众骨殖的飞仙阁,则总院核准并赞助费用,许分院开坛祈福筹款,否则必须六大宗门批准许行,至于新设或废止道观则六大宗门上报祠部司,由祠部司专员或劄子到地方衙门,一同会审决定与否。
如此,这道人来此建设观宇,招收道众岂能恣意任性。
“听我师父说起这紫霄观,”这老倌儿拿手指了指这道观后门,说道,
“这处紫霄观竣工,也是算了好时辰才告天地、三清及众仙门的,那场黄箓醮可是四方神仙都派遣了门人来,虽然扶摇子老神仙未能亲身前来,但是他座下大弟子,如今集真观掌教玉清真人可是来了,说来也是有意思,咱这丹阳府诸多道场,要么是清虚宫总领,要么是京城上清宫所领,但是这紫霄宫却是西昆仑集真观所领,咱们虽然不懂,但是这些年清虚宫、太晖观的道士们可没少唠叨此事。”
“这紫霄观大致有多少人?怎么还要两处道场?”
几个人并不进去,按着道门条规,三郎乃是集真观弟子,柳瑒与三娘是宗放门人,入了同门地界,应当拜山通名,不可隐匿踪迹。因此三人只是沿着后巷看了看,便往巷里而行,打算穿行至城墙边,再往北向内城过去。
“这老道设立两处道场,并非是住不下,便是现在,郎君进去瞧瞧,里面也没几个人,”
这老倌儿狡黠一笑,
“这话也是问到我了,除我之外还真没人知道,只是说来话长,只怕把这事儿说清楚了,耽误其他事儿,”
“耽误不了事儿,咱们是说到哪算哪,走到哪也算哪,该吃饭吃饭,该喝酒喝酒,今日说不完,明日还用得到你,一码算一码,用你多少时候算你多少银钱,咱们两不耽误。”
柳瑒年长的这两岁,全在人情世故上,这一番话,蒿老实脸都笑抽抽了。
“当年,那老道建立别院,说是看中那处别院刚好处于那采石场的矿脉上,地下的石质不输于兕溪中的文石,那兕溪乃是君王赐名,其中美石不许士庶取用,而此处道院则在所属山林中勘得石脉,此石发掘出来便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宝物。”
这老倌儿神神秘秘的小声说道,哪怕是这午后闷热难耐,空无一人的小巷里,也不敢大声把这秘密吐露出来。
“石头而已,能值多少钱?”
“郎君,您是看不上这等微末生意的,但是若论赚钱,上等石材所获便是玉石也怕是比不上?”
“这话有些言过其实吧?”
“郎君,便是十车上等石材却是还不及您随身玉佩的一截,但盖不住量大啊,且销路稳定,且咱们丹阳府北去有漕运,东出有海贸,便是翻山越岭往京城去也是供不应求啊!”
这老小子不愧是资深牙人,拿眼睛略微一瞟,便知道柳瑒腰间两侧及前左侧这几个玉佩价值不菲,也大致猜出这郎君并非大肇或者并非常居大肇的贵人,大肇本地贵人要么是张扬的怕人看不见,非把金银美玉戴在头面上,无论男女皆是如此,要么是低调到极致,非在细节处下手,哪怕一身衣物,一把折扇或者一方绣帕也要识货之人才能知道价值,而似这郎君这般,遮遮掩掩还非要在人前晃悠的,绝非当地人的讲究。
这老倌儿的话,柳瑒其实深以为然,因为中山柳氏最赚钱的营生并非金银宝器,乃是对内贩马,对外贩盐铁,越是这等大宗生意,银钱才能连绵不绝,积贮成仓。
“原来如此!”
“若只是如此,咱说话也不必如此谨慎,也绝说不上是一等一的隐秘事!”
“嗯?”
三人一听,转瞬便明白了,毕竟开矿采石乃是浩大工程,日常所用石工绝非少数,加之采买石炭铁扦也不会量少,然后成材发售,转运交通,其间又要过手多少人?哪里是能隐藏起来的。
“当地传言,乃是那老道贪图便宜,非要将紫霄观建立在废墟之上,其实乃是大凶之地,果然开观之后,便有邪魔妖祟作乱,那老道活着的时候还能震慑住,等那老道登仙之后,这后面的主持道行不够,便被折腾的不得不搬到山下紫霄观去,城里面的莫说居士信众不敢去,便是正经道士也没几个敢常住的。”
听闻这话,三个人打死都不信。实在是天大笑话,什么妖魔鬼怪敢在道观里面折腾?道士们本来就是清净修行,若真是碰上不怕死的邪祟,这不是送上门的功德吗?紫霄观拿不下,难道十八总院,六大宗门的高道们都是白给的?
想当年一只祸害山林,伤及人命的大虫都能请动三郎他们的师父玉清真人走一遭,更何况自家门内师兄弟们的家务。
“真相呢?”
三郎也不废话。
“啊,嘿嘿。”
这老倌儿本来是想拿这精怪故事吸引几个少年,没想到三人压根儿不信这一套。这还让他有些吃不准了,这个岁数对这故事不感兴趣,要么是压根儿不信志怪的,要么是见多识广的,若是后者,老倌儿冷不丁瞅着三郎如炬的目光,还有些发怯。
柳瑒看他踌躇,以为这老儿是无利不起早,便顺手摘下一块玉佩塞他手里。
“咱只要听真事儿,莫拿这等市井糊弄人的玩意儿出来。”
老倌儿使劲攥了攥手里的玉佩,却一把又还了回去。
“郎君误会了,咱可不是拿捏这问几位讨好处,实在是要想想下面的话怎么说,这么珍贵的宝贝,放老儿手里那是折我的寿,还是那句话,咋有什么说什么,绝不敢拿捏几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