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守真并未拿今日之事来拿捏二人。
承公品性清直,素来讲求以事论事,严格务实,所谓精通政务,善断刑名其核心就是在于正己之责,知人善任而已。而他并不认为今日之事已经就此了结,只能说是陈年老酒才开了封,味道都沉在底下呢,他需要借助更多的力量,才能把这坛子陈酒搅动起来,如此才能尝出真滋味来。
而承公若是有心拿捏营丘通判难道是难事吗?
承公直把身份告知了此人,约他上山的也是此人儿子,贼人也是潜伏在他家中,若是宣扬出去,他承守真颜面不保而已,营丘家若是严格论起来,罢官夺职也不为过,更何况还有右通判在阴暗角落盯着他,等着他犯错,岂能不来落井下石?
所谓使功不如使过,只要自己的意图能如臂使指的落到实处就是最好局面。此二人久在此地为官,若是阳奉阴违,拖沓延宕,只会耽误正事。
官是两张口,今日之事虽是贼人处心积虑,却在营丘氏、霄氏、芦氏、宗氏诸官宦贤子弟紧密配合下,又有应天府属官智全宝、熊暠尽心效力,才辅助承公识破贼人奸计,又以少胜多保住清虚宫、缥云峰不失,虽然玉虚宫付之一炬,也是那太晖观主持竟为贼人同党,才遭此横祸,然而大肇自有福运,关键时候幸得复真观、集真观、紫霄观诸真修襄助,再有营丘通判、霄兵马使率军来援,不仅化险为夷,还全歼贼酋,并擒拿要犯,也是机缘巧合,将应天府宵小之徒一网打尽。
公良参军一席话,诸人皆暗自佩服,如此一来大家就是共在一条渡船之上。如此一来,彼此就是恩义相结,岂不用心竭力?
尤其是承守真当面点出营丘栿弟兄与霄春臣的功苦来,这两位当爹的表现出了足够的受宠若惊。
“也幸得衡甫郎君权谋机变,几位郎君不避锋芒,才保全一片局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至于承甫郎君,大判也不必担心,有当峹掌院紫芝真人亲自看过,原来是中了曼荼罗之毒,万幸中毒不深用了调息吐泻手段,配了解毒方子,按时灌入,今日午时便能醒还过来,旬日内必然无恙!”
承公说了这些让营丘左判心神稍安,如今紫芝真人也愿意出关再来掌握当峹道务,实在是件善事,这位世外高人也站在承公这边,可见似承公这等天下翘楚,人脉实在是寻常官僚不能望其项背。
至于营丘栿虽有些赧然,但也不觉得是抢了皇城司二姝的功劳,只怕那二位躲这份功劳还来不及。
“崇宪郎君亲冒矢石不亚父志,肝胆披沥颇有祖风。霄都监后继有人啊!”
对于霄都监而言,这一句话比夸他一百句还受用,想来他家也是世代从军,而他本人也是承了父荫,还是武举出身,如今也蹉跎大半生不过是个兵马都监,而自己儿子虽然也心疼他拼了一身伤,但总算入了承公法眼,如此便是没有白费。以承守真的声望,今日之事足以让儿郎闻名天下,日后哪怕进学无望,也能举荐门荫得个好去处。
因此二人殷勤之态更胜了几分,恨不得亮出一颗良心让承守真看看。
“某如今在应天府地面上也没什么差遣,但身边总需有人帮衬,便想留几位青年才俊做个帮手,也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莫说堂上诸人都来致谢,营丘、霄二位官人也来答谢。说什么正经差遣,承公这是给脸,这里面都不会有给脸不要脸的。
既然气氛融洽,也就重新落座说话。
即便是熊暠这等平常只能在阶下站岗放哨的,也给了张椅子。
至于霄春臣、莱观听了承公所言似醉了酒般,面色红润,义气激扬,身子都觉得酥软了,即便是稳重如营丘栿也不免心神难安,心思立刻活泛起来。
至于宗淑、芦颂他们还算稳重,这里面雷厉和源净已经得了枢密院调遣入京办事,但是今日之事必然能在他们抵京之前传到京中,对于他们必有锦上添花之效。至于宗淑依旧没忘了自己到此的目的,留在承公身边也是要看接下来是有利还是不利再作计较。
至于柳瑒、三娘与仝氏子弟全程都避开承公,也是彼此默契。而宗淑其实更希望依旧如之前一样,他们几个能够聚在一起自行其是,哪里像现在这般,行动举止都要仔细揣摩许久。
风鸣察觉了他的心思,只拿右手拍在他的手背上,如此才点醒宗淑,脸上也挂起几分喜气。
见堂上诸人如此,宗三郎不禁更佩服承守真几分。总以为似承龙图这般清誉闻名天下的人物,必是方正古板人物,未曾想于为官之道上如此通明,为了做事,能不吝委屈自己使用手腕,但又能在做事中把持初心,决不苟且了事,似这样的人物才是名臣本色。
转念又想父亲也是如此之人,承龙图也是如此,更是向往子庚相公与士学士是怎样的人物,更有些在意慈圣太后起来,如此人物都为慈圣驱使,更是让人敬服。
见得三位官人一番虚情假意作罢,芦颂等人才上前见礼,罢了便欲告辞退下。毕竟几人都是少年人,又是没有身份之人,再留下来未免不知进退了。
岂料承守真却拦了下来,只说既然是经了今日事之人,留在此间还能以备咨询。偌大的厅堂,便按着官场规矩重新落座,自有那伶俐知客来重新换了茶盏。
承守真坐了正首,公良吉符作为首席幕僚和佐贰官坐了右首,依次为雷厉、源净;营丘左判坐了左首,依次霄都监、熊暠、智全宝。其余没有职司在身的后进营丘栿、霄春臣、莱观、芦颂、风鸣、宗淑、彰小乙取了条凳坐在南面,面朝承公。四下里皆闭了门户,四个带伤亲卫与射雕手们将正堂四下围住,不许任何人再靠近了。
堂内十四个人,再说出来的话就是正事了。
承公问起了二人为何此时才来到此处,便透露出许多意思。营丘通判还未张口,只是看着堂中许多年轻生面孔倒有些踌躇,承公看出了他的迟疑,于是开口对着对面的芦颂说道,
“秉文,关上门来,自然都是局中人,你不妨将同门兄弟来历告诉众人。”
芦颂,营丘通判不仅知道也是见过的,毕竟此子与自家儿子已经相熟,而且还是原应天府推官,如今宜善城通判,即将履新三司盐铁判官的芦绅长子,而芦氏也是渤海望族出身,与自家也是同乡故人。此子虽然年轻,却是勾连营丘家与其余人关系最合适的人物。
而智全宝的出身和资历就不够格了。
承守真和公良吉符皆是久在宦海,如何不知道芦颂他们也绝非简单的进学之人,一路上对于柳瑒、仝三郎他们也是只字未提,彼此也算是心照不宣,而此时让他说话,这分寸就要仔细把握了。
芦颂言道:
“前日拜访营丘叔父并非有意欺瞒,而这些时日来往虽有学生有意为之之举,也是率真坦诚待人之故。学生忝列宗学门墙,秉承恩师教诲,不敢以年少轻狂而恣意放纵沦为膏粱子弟,不敢以才疏学浅而畏首畏尾做那缩头乌龟。更何况但有命,弟子服其劳,同门师兄弟皆效力于此,吾乃附尾之人,武以有集真九霄之首,冠绝大肇第一人雷师兄马首是瞻,文尊吾师嫡子,文武双全宗师弟为先,何况集真九霄临此者有五,当谨遵师门宗旨,发扬师门道义,勉力为正道也。”
芦颂顿了顿,继续说,
“至于同学之人隐瞒姓名行迹,也是事出有因,初来乍到,不知此地深浅,故而不得已为之。所来乃是师长分身乏术故托以重任,我等虽初出茅庐,少不更事,但也不敢畏难而退,今日之事,实在是机缘巧合,若不是学士到此,我等尚且只能逡巡蹑足,不知如何行止。即逢学士,岂敢不尽心竭诚以为驱使!”
承守真与芦颂颇有眼缘,此子虽无缚鸡之力,但是于战阵上能泰然处之,锋芒所至,静如沉潭,这般定力日后必有大成就。其余诸人也是难得的少年才俊,只看厮杀中皆有章法,面对刀锋即便是童子也是以常心相对,而无匹夫睚眦之态。这等人承守真不是没有见过,自己身边的亲卫也能如此,但这些人都是从军十余年的屡经战争的精兵,这些人从军年岁都比这些少年年龄长,真不知是甚么人能调教出这许多勇夫。
不过此时让承守真几位官人有些吃惊的,乃是芦颂对于年少的宗淑推崇备至,再看其他几人神色,也无丝毫异样,无人惊异,无人媚态,无人蹙眉,无人不屑一顾,可见芦颂并非面谀,而是陈述了一个所有人认可的事实,就是这个少年隐隐然就是宗放的代言人,在雷厉出现前,他便是集真一脉的主事人。
这一点倒是出乎承公意料,本以为这少年虽然持重朴实,而且战力不俗,却也没觉得这么一个看似普通的半大小子有何特殊之处,即便是宗放亲传嫡子,只怕还须仔细琢磨,多年后才能绽放光华,却不想原来竟是绝顶的璞玉,若真如此,这个孩子的心机还真是不亚其父啊。
营丘大判听了芦颂所言,再来看这些青年,心态也大有不同,莱观他是认得的,本以为应天府年青一代便以营丘栿为首,幼子营丘檩、莱观、霄春臣等人便是凝聚成一团朝气。
未想到眼前精粹尽是集真观门人,曾听智全宝提起还有许多同辈尚未露面,即便如此承公衙前已有半壁,心里自然叫苦。
他是知晓承守真乃是朝廷为了借宣慰东丹使团机会,前来收拾应天府局面而请出来的大神,本以为承公即便依旧是昔日的铁面酆君风采,到了应天府为了打开局面,必须借助地面力量。而那右判本来就是朝廷旧党勾结本地豪绅,扶持起来的守旧势力,承公除了自己这等同为外来户的可以依赖,再无其余助力。
然而自己实在是低估了承公这些前辈,高估了自己的根基,怪不得承公诸人辗转地方多年,依旧能够名满天下,一朝起复,便可左右山河,手中人脉与底蕴实在难以企及。如今承公拉拢住了隐仙派大宗集真观,不仅将自己苦心培养的智全宝等人拉拢过去,而且隐仙派小宗当峹掌院紫芝真人如今也愿意尽心尽力协助,又让自己专心拉拢紫霄观诸人的手段白搭了进去。
今日之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皆在承公一念之间,自己但凡存了私心,妄自尊大,只怕一拍两散也是自己倒霉。
想到此时,这大判已经是大汗淋漓,不是热汗,而是心惊所至。
不愧是云溪醉侯的弟子,承公暗暗点头。
此子虽然稚嫩,却是可造之材,不忘师门教诲可谓质朴,推崇宗师传人可谓纯善,言语知道进退可谓多谋,说话点到即止可谓善断。如此璞玉若是老夫的子弟,非要好好琢磨出来,可造之材谁能不爱呢。
承守真与子庚相公、士悦相交莫逆,自然也是宗放同道中人,只是宗放离开朝堂日久,彼此虽无交际,却神交许久。听罢芦颂介绍,不免感怀,故人子弟长成,而自己仍是宦海沉浮,耽误了子弟言传身教,想到后继无人传继衣钵,也是莫名神伤。但更多的还是为宗放由衷欣慰,为家国育士,其功德难以计量。
承守真约莫知道宗放手上仍抓着朝廷隐晦的故事,虽不知登云阁详情,也知集真观门人聚集此地必有要务,但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只要人心在正道,也不必严苛掌握其行径,想到此处便将心思拉了回来。
营丘、霄二位官人虽有些小算计,但也彼此默契,如今唯承公之命是从罢了,其余心思慢慢计较,因此待承守真的话题转回应天府近来形势,皆汲汲皇皇凑了上来。
营丘大判这才把他们这边情况详细禀告。
原来,营丘大判所谓拣阅禁军便是借口,按着约定,霄都监调动整个应天府地界唯一个指挥的禁军骑兵三百人,以及亲信带领的禁军甲士五百人,也不打旗号,以演练为由出了军砦,还横渡丹溪,绕了个圈子浩浩荡荡循着丹溪而上,计划在山脚吼涧处在横渡直接上山,岂料贴近凤尾埠时,便有大事发生。
只看凤尾埠方向浓烟滚滚,哭喊叫骂之声闻震天,一二里外也听得真切。这凤尾埠于私乃是营丘家财源所在,于公更是应天府勾连东西的干道,若是这里有个闪失,只怕由此往东的出海贸易便会中断,虽然说不上商道阻塞断绝,但也算是地方官重大失职。
二人率军往凤尾埠而来,也是打算兼顾一二,忙完了这一茬,哪怕是骑兵先行也不至于耽误大事。然而等他们到了埠口才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只看沿河和路边许多商铺仓贮已经烈火汹汹,并非是一两处或者某一片的火势,以营丘大判的从政经验也看得出来,绝非天灾,必是人祸,只看凤尾埠沿河两岸十余处的火头,彼此许多并不相连,乃是有人沿途纵火。
但是这么个埠口,也拥挤着主户不下三千人,至于往来暂居客户以及行商,只怕不下万人。如今往外跑的不在少数,更多的都是想尽办法在火场里出来进去的搬取财物,老弱妇孺哭成一片,推搡拉扯也看不出谁是良民谁是趁火打劫的,浓烟黑雾间也分不清哪个是当差的哪个是做贼的。
倒是许多百姓眼看着大股兵马到此更是惊恐万分,本来救火的也都吓得扔了水桶、竹竿,只怕做了刀下枉死鬼。
还是大判有急智,让霄都监找了些嗓门大的,又拿军鼓铜锣敲打起来,不断喊话,更让各提辖虞候严格监管军卒,不许纵军劫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