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此感染，江平之也觉得心中没那么压抑了。
    接话道：“可不是么，再过几年，楚帅就可以抱孙子了。”
    楚子期闻言，先是会心一笑，而后，神情又再落寞下来。
    他眼神空洞，幽幽开口：“此时还不知道铜关是否已经失守，即使还没被攻破，我们又以什么来抵挡你说的天兵神将呢？ ”
    “不论如何。。汉王朝怕是都有倾覆之祸。王朝若是倾覆，你我二人则皆为前朝余孽。自身尚且难保，怎么敢奢望含饴弄孙？”
    江平之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本也十分悲观，但发现楚子期没死后，心里就有了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一直以来，他都是奉命行事，很少参与决策。在他心里一直觉得即便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而楚帅无疑就是那个最高的个子。
    现在找到了高个子，自己也就不用去担忧了。
    如此走走聊聊，两人已搀扶走到了天光谷隘口。
    隘口是两座山脉的夹角，不断地变窄，直到两边只有几十步距离。
    已是酉时，旁边的山体挡住了大部分阳光，两人面容慢慢笼罩在了阴影中，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
    过了隘口，就是一片视野开阔一望无际的平原，这片平原名叫坠星原。
    也有人叫它鲸落原，传说中，这里本是戈壁荒漠，一只极西海域里的鲸鱼，活了不知几百上千年，最后修炼成精。
    一跃出海，可在空中游动。它一路向西，又是千百年，游过此地时，生命耗尽，坠落于此。一鲸落而万物生；它死后躯体灵力生命化作养料，千百年滋养一方土地，最终形成平原绿洲。
    传说已无从考究，世间精怪传说常有，人们多认为是前人编造出来，赋予一个地方一个美好的意义。
    近代之所以更多被称为坠星原，是因为几十年前夜间有彗星拖尾，天降陨石于此地。
    黔州牧见它材质奇特，水火难侵，遂派人收集陨石及其碎块上贡朝廷，朝中兵器司无法炼化，广告天下能工巧匠，后有一奇人，自告奋勇，开炉以奇特手法练之，陨石损失十之八九，剩下的珑铸成型，练成宝剑一口。
    被汉水天子命名为陨星剑，赏赐给当朝李太师李道子。
    二人走过隘口，只觉眼中豁然开朗，平野广阔，天光透云，颇有拨云见日之感。
    天地孤影任我行。
    江平之:“楚帅也不要太过忧虑。。你总是教导末将，胜败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放弃。”
    他本只是随口劝慰，
    楚子期略一沉吟，眼中精光闪动：“不错。。不错！虽然你我对仙佛之事一无所知。但根据小江你的描述；我发现了两个值得在意的地方。
    一是你说听见于昕称这个仙人为沈仙师，他既然有姓，说明有父有母，说明他是人，至少曾经是凡人；并非传说中的神祗。
    证明凡人是可以通过某种方法成为仙人的！”
    说到这句话时，江平之心中一震。之前经历太过震撼，醒来后又被情绪占据，还未曾细想，经楚子期点醒，震惊之余，又不禁心驰神往。
    人真的能得道成仙吗？那我是不是也可能成为诗句中，凭虚御空，开山断海的仙人？
    正想到这里，楚子期接着说道：“第二，他既然是人，能为金国所用，金国必然是开出了什么优厚的条件。我还活着，我回去禀报圣上，以我大汉的国力未必不能开出更高的条件！
    就算不能助我们，努努力应当也能两不相帮。”
    江平之暗暗点头。事在人为。
    两人已走在坠星原上，日已西斜，高挂地平线尽头。
    楚子期却突然换了话题：“小江从军多久了？”
    江平之答道：“到今年秋季，刚好十年。”
    楚子期笑道：“回去该娶个媳妇了。”
    江平之也笑：“好啊，我们若能活着回去，楚帅给我包办一个！”
    楚子期：“小事！若国家山河还在，等我们回归故乡，把女儿嫁一个给你！”
    江平之：“贵千金长得像楚帅你，还是像夫人？”
    楚子期：“比较像夫人，怎么了？”
    江平之：“那就好。”
    楚子期：“什么叫那就好？”
    江平之笑道：“若贵千金像楚帅你，末将便只能抗命不遵了。”
    楚子期哈哈大笑，听出江平之在开玩笑。笑骂道：“就算像我有什么不好？上级命令，你小子还敢挑三拣四！我可先说好，你若是敢对我宝贝女儿不好，我定当军法处置！”
    此时平野上的春风吹来，头发衣衫随风飞舞，两个满身泥污血污的人在平原蹒跚行走，显得那么渺小。
    可楚子期眼里似乎闪烁着什么伟大的东西：
    “多年前，太师府的一名方士对我说，‘楚帅此身如飘絮，不许人间见太平’。”
    “我不相信，我觉得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此刻我俩既然还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
    “只要活着，一切就还来得及！”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随着风从身后远远传来：
    “听闻楚帅乃当世人杰，此时要走，贫道特意来相送一程。”
    声音初时极远，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已在身边。
    声音温温和和，不辩男女。像一个老朋友送别好友时的语气。
    楚子期下意识回头，一只手已经轻轻拍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然后他看见了一张脸，表情平淡，微带笑容。
    这张脸说不上英俊，也说不上难看。
    楚子期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却怎么又想不起来。
    然后他就感觉身体变轻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突然感觉不到身上伤口的疼痛。
    肌肉的酸软的感觉也消失了。
    最后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体重。感觉不到自己身躯，手臂，感觉不到脚在松软地面的触感。
    一阵风吹来，
    他发现他离那张脸变远了。
    他离江平之也变远了，
    他惊讶地发现：他离自己也变远了。准确的说，是离自己的身躯变远了。
    他向下看去，发现自己已只有头！
    他猛然惊觉：他的手臂 他的身躯，他的四肢，都已被风吹散！
    时间仿佛变得缓慢，
    他的表情由茫然变为震惊，他的瞳孔由小变大。
    他看着景物在眼中倒退，由清晰变得模糊。
    然后他的表情突然又变得释然了。
    他嘴角好像轻微地动了动，仿佛是想笑。
    然后他头颅落地，闭上了眼。
    ……
    原来，战役结束后，沈道人并没有走。他盘坐在山顶，不知道在运行什么玄功。
    以他为圆点的战场上 从尸体和大地上，似有肉眼不可察的透明气体透出，清浊不一。气体汇拢在他上方的天空，又形成一道圆柱从他头顶灌入，再从四肢百骸穿出。
    循环往复数日，他才睁开了眼。
    他听到说话的声音。
    他睁眼就看到了山下说话的楚子期二人，看着他们缓缓向山谷外走去。
    他并不着急，又闭上眼行功大半个时辰。
    然后起身拍拍身上灰尘，一步迈出，消失在了山顶。
    所以他出现在了这里。
    所以江平之看见了这令他终身难忘的一幕：楚子期被道人轻轻一拍，身首各处，如被五马分尸。
    江平之心胆欲裂，又恨又惧！
    楚子期的左臂由于之前被他扛着，所以并没有被风吹走，仍然挂在他的肩上。
    他呆呆的站在原地，保持着回首的姿势。
    他的刀还在腰间，距离他的手只有几寸。在平时，他很有信心在一息之间抽刀出鞘，准确扎进敌人的心脏之中。
    而现在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僵了，手似乎有千斤重。
    道人看着他，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
    楚子期手臂的血这会儿才流了出来，顺着江平之的脖子流进衣襟，再缓缓滑向后背，再浸湿在束腰处的衣服上。
    道人双手本是自然垂着，蓦地抬起一只手，无名指小指和拇指虚握，呈一个剑诀的手势。
    缓缓点向江平之额头。
    这种速度江平之可以避开，但他没有避，他只闭上了眼睛。
    指尖如愿以偿地落在了他的额头。
    他仰天便倒。
    他开始倒下时，道人已一步迈出，他躺倒时，道人已消失在平野的尽头。
    只听远远地原来几句诗：
    “自小依山作渔樵，丹门一入灵台清；
    只种心田养此身，祖师真言日日传。
    练气百年悠悠过，还丹还在体中收；
    剑术已成造杀业，寻得金晶固命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