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之却不自知,因为气血过于澎湃地奔涌,因为身体感觉到不适,本能性地皱起了眉头,但又因为精神上的激烈的欢愉,咧开嘴欢笑。
加上闭着,却能看见眼球在眼皮下面飞速转动的眼球,形成了一个极诡异的表情;搭配凌乱的长发和光线幽暗的监牢在狱卒眼里形成了一个极阴森的画面。
汗水在加速蒸发,周遭水汽越来越多,江平之面色越来越红。
狱卒已经观察了许久,他早已看出不妥,但他此刻也觉得头大。
首先他只会几下外门拳脚,从没接触过任何内功。他对内功的了解只停留在县郡里说书先生的描述里和自己的想象中。
虽然在他眼中看着这幅情景很不寻常,但在这个“江大侠”平时都很不寻常。
他不能确定这究竟是走火入魔还是高深内功修炼时本来就会出现的迹象,如果这是正常的,自己去打扰这个“江大侠”,万一给他惹出了岔子,真的走火入魔了怎么办。
如果是真的走火入魔,他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法子能有效挽救一下。
他又观察了会儿,用手摩擦着自己上唇的胡子,在铁栏前来回走了三个来回,终于拿定了主意。
他先试探着用刀把轻轻敲了下铁栏,
见江平之毫无反应;
又加重了力道敲了两下,
江平之似是听到了,紧蹙的眉头不明显地一颤。
狱卒犹豫片刻,右手反握刀柄,手臂抬高,手上用劲,往下用力一砸,
“叮——”
刀把和精铁所制的铁栏碰撞,响亮清脆地发出一声响;
声音从碰撞处散开,激荡在监狱走廊又通过远处回音传播回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江平之眼球停止转动,眼皮骤然睁开;
精光爆闪,目光正好与狱卒对视个正着。
狱卒如遭电击,
本能性一退,双腿一软,险些坐倒在地。
江平之似乎还没回过神来,额上余汗仍往外冒,混着灰尘从额头流到脸颊,拉出一条条灰黑色的轨迹,显得滑稽又诡异。
狱卒连忙开口解释,声音从喉咙里出来时已有些嘶哑:“我看大侠你已有十余天没吃饭饮水,加上脸色潮红,担心是病了,或是练功出了岔子…大侠莫怪...”
江平之是囚犯,而他是狱卒,本来莫怪这种词,不应该从他嘴里说出来,只是他一直觉得江平之十分神秘厉害,一时又吓着了,也没想那么多张口就来了。
江平之已回过神来,只是眼神仍有些空洞。沉默片刻,开口说道:“狱卒大哥既是一番好心,谈何怪罪。我身体健康,不用担心。”
江平之倒也不是说的客套话,他在这里被囚已久,每日三餐都是这个狱卒准时送来,也从未对自己恶言相向,心中对他颇有好感。
狱卒似乎不想接着聊下去,言道:“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大侠练功了。”
便匆匆转身离去。
江平之活动了一下手指,握拳又张开,又握拳,关节不知是因为太久没活动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咔咔作响。
深呼一口气,除了觉得胸中有些闷,吞咽口水时喉咙有些吃痛,并无大碍。
他并不知道刚刚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只待再过片刻,不是经脉爆裂而亡,就是气血攻心而死。
他也不知道其实是在运行内功或者说练气的法门,只不过是毫无章法、误打误撞、放任自流的“自创”法门。 这极易造成极大的危险。
……
此时,汉朝皇城。
一名身着红衣的官员,低头跪在偏殿一个座位前五步的距离。
眼睛看着台阶说道:“启禀圣上,今年年初,各项开支预算为两千九百八十万两,昨日各部报来的账单共耗银四千一百六十万两,收支两抵,亏空一共是...一千六百八十万两。”
说完,已是满头冷汗。
在他身侧,还跪着五个衣着相似的人,皆是神情紧张,不作言语。
在他的身前,有一级台阶,台阶上放着一个鎏金长椅,长椅上铺着灰黑色的丝绸垫子。椅后是三丈六尺长的屏风,屏风中间篆刻龙凤呈祥图,两侧边缘雕刻碧海潮生纹样。
长椅上半坐半倚着一个人,不戴冠冕,只一根发簪束发,穿纯白雪色内襟,外着青色宽松丝织道袍,
一双凤眼,半睁半闭,似在思索什么。
正是汉朝天子。
天子座旁右侧两步,面向跪着众人,摆放还着一张竹椅,椅上也坐着一个道士打扮的人,也着道袍,用丝带束发。
只是时候正值下午未时,窗外的阳光透过两丈高的镂空雕花檀木窗,照在他的背后,正好形成了逆光。看不清容貌。
此人正是官至一品,可面圣不行大礼,可皇城坐矫,可御前看座的当朝国师、太师兼内阁首辅,
李道子。
见天子许久没有回应,李道子淡淡言道:“既如此,江南田米富庶,织造兴旺,今年就多征些税吧。”
跪着为首的红衣官员稍微松了一口气,见圣上并未发怒,李太师又发话给问题出主意了,那么皇上多半不会怎么怪罪了。
虽说今年开支超支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因为金汤国犯境,一路已攻打直潼关,只得增兵增粮。但自己身为户部尚书,出现巨额亏空,总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就在他心道侥幸之时,
旁边一个官员说话了:“圣上英明,李太师高见。只是眼下有个问题...”
他本想等李道子追问什么问题,但抬头一看,天子和李太师都神情淡淡,漠不关心的样子,只得硬着头皮接着说道:“从金兵犯境以来,因江南苏州扬州富庶,人丁兴旺,征兵征粮已共计二十七次,米税粮税田税已往后征三十余年...加之今年收成不佳,再征只恐收获有限...”
说话的是兵部尚书,其实他已经说得十分委婉了。
所谓的收成“不佳”,其实是今年江南大旱,几乎已颗粒无收。所谓“收获有限”,其实是江南有的地区已百里无犬吠,饿殍人吃人的地步了。
盖因这是李太师提出的主意,这个主意不论有多么行不通,都不好直接反驳。
李道子听完,看着窗外,满不在意地说道:“收获有限,也总比没有收获好。老百姓也得体谅体谅朝廷的难处,苦一苦百姓,才保得住百姓。”
工部尚书抬起头,似想对李道子说什么,话到嘴边又低下头。
李道子却注意到了,回过头来,温和地说:“宏文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工部尚书吉宏文道:“此时金汤压境,征税太严,只怕万一激起民变,不好处理。”
李道子稍加思索,眼有认可之意,正欲说话。
天子却开口了:“朕在位三十余年,二十年不征赋税,不苛兵役,不修工事,裁军简礼,宽厚待民,金汤贼子却找准时机,撕毁和约犯我国境。如今征税卫国,却搞得百姓食不果腹。”
略一停顿,幽幽一叹,接着道:
“宽亦误,严亦误。岂爱卿迷哉,朕亦迷也。”
又是许久的沉默。
还是李道子打破这个氛围,淡淡一笑,对天子缓缓说道:“圣上勿忧,我观星象,大汉国祚绵长,此时小小风浪,算不得什么。”
李道子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莫名的自信,仿佛有鼓舞人心的奇效。
天子点头示意,
李道子转头对一众官员道:“天下事,很多都是知不可为而为之。先这么执行下去吧。”
众人齐声称是。对天子叩首三次,躬身退到门口,再陆续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