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大雨磅礴。
出西城门,通往寒鸦湖的这条路上,数不清的马车缓慢行驶着,有的地方道路不平,车轮陷在烂泥里,溅起的泥浆,沾污了华丽的车帷。
寒鸦湖边的别馆,大门洞开,门里门外,各色纸伞聚集在一起,像河一样流动。
别馆的某一处,雨点打在玻璃上,玻璃映出熏炉的火光,和某人洁白光滑的下巴。
熏炉后,一个温柔的声音道:“上次你不是说,你和他该结束了,怎么现在又和好了?”
冯葵花从窗前转过身道:“的确该结束了,只不过,不能由我来结束。”
翠玉道:“难不成,你想让魏公子主动放弃?我看他,可是对你执着得很呢。”
冯葵花道:“或许破局之人,并不在局中。”
“不在局中,如何破局?”
“当然是,逼迫她入局。”
“我还是不太懂。”
“从来只有以退为进,那你听说过,以进为退吗?”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叶尖滑落的雨滴,落在青石板上,青石板上的积水,倒映出一双宽大的绣鞋。
冯葵花没有缠足,这倒不是因为拉扯她长大的父亲,有什么超越时代的进步思想,而是因为冯家人丁稀少,缠足会让她失去劳动能力。
大厅里的喧哗与躁动,让她感到厌烦,借口更衣,闲步至此,细雨蒙蒙,梅花点点,交织成一片粉色的雾,她有些孩子气地想,藏在这雾里,是不是就没人找得到她了,又或者她会变成雾,看着来找她的人着急的样子,而她就躲在雾里笑。
她会这么想,是因为知道早晚会有人来找她。现在,她开始好奇,谁会第一个找到这里。很快,她就看到魏无缺走了过来,意料之中的答案,毫无新意。
“这场生日宴会,你满意吗?”
“当然。”冯葵花迅速戴上了微笑的假面具。
“不假思索的回答,往往不是出自真心。”
“怎么会呢?这一切不都是我想要的吗?奢华的宴会,盛大的声势,满座宾客,非富即贵。还会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魏无缺道:“这正是我困惑不解的地方,你看上去,并不是完全的快乐。”
冯葵花道:“很少有人能把事情做到完美,大部分时候八分、九分就已经很好了。”
“可是我想给你完全的快乐。”
冯葵花笑了一下,“那就再送我一个礼物吧。”
“什么礼物?”
冯葵花又往前走了一步,几乎贴了上去,她抬起头望向他,“吻我。”
“你说什么?”
“没听见的话,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冯葵花磨磨蹭蹭地转过身。
“我听见了。”魏无缺握住她的手腕。
到了这个时候,冯葵花的大脑一片空白,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在某些方面,她毕竟是理论的巨人,实践的矮子。
当思维停止,理智掉线,就只剩下本能去感受,一开始的触碰是柔软的,像是试探,又像是欺骗,然后是粘稠的湿热的,让她想起蜗牛爬过留下粘液,湿漉漉的感觉,让她不太舒服,然而她又很享受那种温热的触感,她开始站立不住,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她感觉到他的手掌心很热,她甚至以为,他的手摸过的腰间、背后,会出现烫伤的痕迹。她感受到心跳在加速,血液快速流动,好像有电流通过皮肤,造成一阵阵酥麻的感觉。
“这份礼物,你满意吗?”良久,他在她耳畔道。
她靠在他身上,嗯了一声。
“那,再来一次好不好?”
“好。”
梅花林的位置,离宴会的大厅并不远,客人们走出大厅,站在外面的高台上,刚好可以将整片梅林尽收眼底。只需某个客人不经意的一瞥,就可以将这场高调的生日宴会,升级成炸裂的新闻,迅速传遍整个京城。
“我就不相信,到了那个时候,金兰郡主还能无动于衷。”烛光影里,冯葵花看着镜子,得意地想。
身后的帘子里,一个侍女道:“冯姑娘,水热好了,请去沐浴吧。”
她泡在浴桶里,一寸一寸,用指尖触碰肌肤,她摸到脖子那里滑滑的,还有脸上,那是已经干了的唾液,沾了水,又活过来了。她慢慢地洗掉了那滑腻腻的感觉,但是心中仍有些异样。
“但是没关系的,”她想,“时间会洗干净一切。”
时间的冲刷会淡化情感,时间的雕琢也会让爱恨更加深刻,冯葵花很清楚这一点。人有时候很难控制自己的情感,所以冯葵花不敢赌,自己有一天会不会爱上他。
冯葵花坐在镜子前擦干头发,侍女又走过来道:“冯姑娘,公子请您过去用晚膳。”
“我没什么胃口,”她想了想又道,“算了,告诉你们公子,我一会儿过去。”
冯葵花擦了半天头发,换了衣服,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推开门,偌大的花厅里只有魏无缺一个人,桌上的酒菜有些已经凉了。
魏无缺看着她道:“你让我等得太久了。”
“我不太饿,你要是饿,可以先吃的。”
桌子很大,冯葵花随便找了个位置准备坐下,魏无缺叫住了她,“那里不是你的位置。”
冯葵花笑了一下,她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于是走到他旁边的位置上,魏无缺仍然说:“这不是你的位置。”
冯葵花有些吃惊,“那你想让我坐在哪里?你不会想让我站着吧?”
“我怎么舍得让你站着呢?”他搂过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这才是你的位置。”
冯葵花有些心慌,面上依旧从容,她凑近他的耳朵,低声问道:“你到底是想吃饭,还是想吃我?”
魏无缺不做回答,喝了一口酒,冯葵花想:“他还是这么叛逆。”一秒钟之后,一股强烈的酒味,灌进了她的口腔和鼻腔。酒液从嘴角滴落,滑过白皙修长的脖子,在锁骨处挂住,冯葵花怕弄脏衣服,伸手去擦,魏无缺按住了她,将她身上的酒迹舔舐干净。冯葵花瞪大了眼睛,觉得这种行为真是不可理喻。
“啧,不嫌脏吗?”她问道。
他并不说话,只是笑着看她,将酒杯里的残酒,滴在了她的肩上。
“艹,老娘刚洗的澡。”冯葵花心中暗骂。
经历一番激烈的唇枪舌战,魏无缺把冯葵花抱进了内室,准备要进行一些深入交流,冯葵花大脑飞速转动,立刻捂着脸哭了起来。
魏无缺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直到她平静下来,才问道:“怎么了?”
“我只是因为眼前的欢乐,联想到了将来的悲伤。”
魏无缺微微叹气,配合地问道:“什么是眼前的欢乐,什么又是将来的悲伤呢?”
“眼前的欢乐,便如此刻,相挨相亲,将来的悲伤,是我再也不能见到你的时候。”
“怎么会呢?如果你想见我,我一定会飞奔到你身边。”
“可是将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会怎样呢?你能保证你不会变心吗?”
魏无缺想了一下,说道:“我保证,我会爱你很久很久。”
“你看,你犹豫了,连你自己都不能坚定说出口的话,要我怎样相信呢?”
魏无缺道:“如果我刚才,毫不犹豫地说我不会变心,你又会说,轻诺必寡信,这样的承诺让你无法相信。”
冯葵花尴尬地“啊”了一声,“当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她总是心思敏感,患得患失,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太过爱你。”
魏无缺看着她,表情毫无波澜,“你要的不是一个承诺。”
“让我做你的妻子好不好?这样就算有一天,你另有所爱,我也能时不时看到你。”冯葵花望着他,表情到位,语气真诚。
魏无缺吻了吻她的额头,又在她的嘴唇印下深深一吻,他抱着冯葵花道:“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回京城。”
“他竟然……答应了。”冯葵花愕然地想,“看来我得再找个理由,跟他吵架,吵到他主动提分手为止。”
做人下属的,最讨厌的就是突如其来的任务,尤其这个任务,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魏无缺突然启程回京城,府中众人都有些忙乱。
冯葵花正在指挥几个侍女收拾东西,下人通报说小芸来了。冯葵花心中有数,坐在屋里等小芸进来。
“葵花……”
“不必说了,我知道你的来意。”冯葵花笑道:“晏先生春闱在即,我们正好要进京,请晏先生同路可好。”
小芸笑道:“你果然知道我的心事。我家先生没出过远门,初到京城,必然诸多不便之处,还请你多多照拂。”
“这是自然,以咱们的关系,你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其实……”小芸道,“我来找你,还有一件事情。”
“还有一件事?”
小芸叹了一口气,“京城的花花世界迷人眼,我的丈夫是个意志软弱的人,经不住什么诱惑,所以你要替我管好他。让他专心科举,别往花街柳巷里钻。”
冯葵花道:“晏先生虽然优柔寡断了些,但还是守男德的,你也不用这么悲观。”
小芸摇了摇头,“我并不是悲观,只是太了解他了。”
“既然他是这样一个人,你当初又为何非要嫁给他?”
“因为,爱。”小芸道,“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看出他是个徒有其表的男人,我知道他贪心、懦弱、无能,但我还是爱上了他。”
冯葵花笑了一下,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想了想说道:“我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照顾他的衣食住行,也可以帮他找找门路,拜拜码头。但他是一个大男人,腿长在他自己身上,我管不了他。”
小芸着急地抓着葵花道:“你放心,他不会不听你的话,拜托了。”
冯葵花看了小芸一会儿,没有说话。
“拜托你了。”小芸又说了一遍。
“好了,”冯葵花变了脸色,“办不到的事情,你费再多口舌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