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魏落到地面的时候，依然觉得头重脚轻，魂不守舍。

    偏偏这个时候众人都围了上来。

    科罗说：“老爷，刚刚我们钻出去看过了，地窖还算完好。后面让苦修士把上面覆盖的黑泥敲碎，越冬总算是没问题的。”

    在落后的中世纪里，地窖就是最天然的冰室，里边极低的温度，可以让堆积如山的食物储存许久。

    而在一些异常炎热的领地，人们就连劳作与居住都在地底。

    “嗯，优先保障吃食与燃料。”云魏说完，用力咽了口唾液，莫名的晕眩感还在持续，驱使着他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

    “好嘞。”科罗没有注意到领主此刻的异样，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不过，我们先前住的屋棚基本都被黑雪压垮了，木板也被脏东西浸进去了，恐怕不能用……”

    “我知道了。让我先想一想。”云魏不得不开口，暂时先打断了对方。

    他翻找出一枚空间道具，递到对方手里，“这枚空间戒指，你先收着，里面有五立方的空间，拿去分发食物，或许用得上。”

    科罗当即愣住了。

    他这才注意到，领主老爷的神色很是不妙。

    对方本就偏冷白的皮肤褪去了血色，更衬得乌色的眉目锋利，像是某种一碰就脆的易碎品。

    他连忙看向对方身旁默不作声的骑士，却见艾萨克向他轻轻摇了摇头，于是他连忙握紧掌心处的戒指，带着人往地窖方向去了。

    然而，村官的前脚刚离开，灰头发的哈默尔又凑了上来。

    这位精灵族的大贤者手脚也是修长的，又比龙族还更纤细。

    这就显得身上粗麻布的衣裳相当滑稽。

    “既然黑雪已经停了，我就要依言向您辞行。”他深情款款地说道，全然不顾一旁骑士不善的神情，“云魏，真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到你。”

    云魏此刻正垂着脑袋，还在努力对抗着身体的不适，也没功夫去搭理两人的眉眼官司。

    他应付地摆了摆手，客套地说了句，“再见。”

    哈默尔笑了笑，又用精灵族自己的语言道了声再见。

    那是一种相当古老的语言，类似于第一皇朝的贵族语，但是更轻滑快速，就像唱着一支婉转的歌儿。

    但云魏忽然停下了脚步，“哈默尔，请等一下。”

    几乎就在精灵语响起的瞬间，魔法师就感觉，自己的亡灵空间深处颤动了一下。

    要知道，亡灵空间是亡灵法师在精神海中开辟出来的，相当稳定的空间。

    这种感觉很陌生，也很可怕。

    就仿佛自己的肚子里，突然被告知出现了一种活着的生物。

    他蹙着眉头，开始检视自己的空间，追查着方才令他心悸不已的颤动的来源。

    这本是一个极其短暂的过程。

    但电光石火之间，艾萨克已经攥住了哈默尔的衣领，将对方咽喉勒紧，“你刚刚说了什么？”

    本就脆弱的纤维哪能承受暴怒骑士的怒火，裂帛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云魏沙哑的声音，“伊萨，放开他。”

    灰白色的光芒一闪而逝，魔法师并拢的手掌间，已经捧出了一个奇异的物事。

    艾萨克与哈默尔同时扭头看去，又都愣住了。

    躺在云魏手心里的，是一枚表皮儿呈灰青色，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橡果。

    这可不是普通的橡果。

    这是千法之塔！

    对此还有印象的骑士，当即松开了贤者的衣领，郁闷不已的后者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变态的醋罐子——”

    但他的声音，却在中途戛然而止。

    因为只见那枚橡果，忽然当着他们三个人的面，活生生地立了起来。

    随即它便跳着跃着，开始了明目张胆的逃亡。

    云魏想也没想的，向这成了精的果子瞬发了一个风系的法术，妄图将对方重新捕获。

    然而志在必得的、青色的网兜落在橡果的表面，却像是分海般若无其事地破开了。

    云魏正想让艾萨克帮忙，哈默尔却立刻拦下了他，只见对方的神情一改先前的轻浮，变得格外严肃，“别打扰它，它是在自己寻找扎根的位置。我们且先跟住它。”

    有传闻说，木精灵一族最懂植物，他们亲近自然，是天生的绿手指、森林的牧者与卫士。

    哈默尔的话本该具有权威性，但云魏快速地打量了对方一番，不得不露出怀疑的目光。

    “我倒不是非要抓住它。”他辩解道，“只是，我以为播种好歹要等到春天到来吧。”

    但橡果可不管他们的纠纷，就这么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对方朝着南面最近的黑墙笔直跃去，轻轻松松地在胶状物的表面，破开了一个等身的洞口。

    云魏三人顿时面面相觑。

    他们站在就连拳头都伸不过去的橡果形状的洞口前，看着果子在黑泥遍布的另一侧愉快地跃蹦。

    当它每次与地面相碰，接触处圆桌大小的黑雪残留，就在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起来就像在变戏法一样，但亡灵法师的视力看得很清楚。

    那些他们奈何不了的黑色污泥，根本就是被那橡果吸收掉了。

    “快追。”云魏与艾萨克对视了一眼，当即飞了起来，越过墙壁追着那越跳越快的橡果而去。

    还在愣神的哈默尔这才反应过来。

    “等等我！”

    他喊道，抬手朝着身前的黑墙一指，从腕间延伸而出的绿芒，就在瞬间具现成一根碗口粗的藤蔓，连接着地面与黑墙顶端。

    他便迅速地攀着碧翠藤蔓搭成的翠径，风一般地追着二人去了。

    他们三人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离那“小窗”最近的领民，颤巍巍地凑近诡异的黑墙，却被黑墙另一侧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满是漆黑的世界里，一连串有色彩的脚印蜿蜒而去。

    那些脚印，是恢复了原状的土壤。

    边缘处隐隐可见如酥如油的碧色，那是最顽强的植物与苔藓，在肃杀的冬日里，根本不讲道理地探出了头。

    ……

    就这样，橡果自顾自地跃蹦着，后面跟着云魏与艾萨克，两人身后追着哈默尔，再后面还缀着约上百名胆子稍大的领民。

    直到小橡果在雷斯哥罗德西南方的小坡处立定。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对方就在这云魏先前规划给希尔德加德的土地上，“嗖”地钻了进去。

    几乎立竿见影，原处就有小指粗的嫩苗钻破了土壤。

    脆嫩的叶片对半合拢，却发着淡淡的莹亮的光，就像月花城的那棵参天地的橡树一样。

    附近的虚空中，隐约传出空灵渺远的歌。

    并非是肃穆庄严的圣歌，它节奏轻快，反倒更像是是田野间随兴哼唱的牧歌。

    黑色的胶泥以这芽苗为圆心，随着复原的圆圈缓慢扩散而消融，而嫩苗却随着圆圈的扩散而缓慢拔高。

    它依然还在生长！

    云魏与艾萨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而追上来的哈默尔却越过了他俩，朝着树苗而去。

    “真是的，要是早说它在您身上，我又哪里敢对您如此放肆呢？”木精灵抱怨着，声音却满浸着快要溢出的喜悦，“云魏大人，这是我的父神，欧·沃克斯先生！”

    说罢，他也不等云魏两人的反应，而是虔诚不已地跪在了树苗之前，开始亲吻被净化过后的土壤。

    云魏：“……”

    现在，他毫不费力地想起了那枚欢脱的果子。

    他严重怀疑，那个“欧”根本不是名字，而是某种表示感叹的发语词。

    或许根本不是什么欧·奥克斯先生，而是——

    噢！奥克斯先生！

    一旁的艾萨克却轻笑了起来，“看来，我们非得接纳精灵族不可了啊。”

    “谢天谢地！”云魏也跟着叹了口气，“好歹我的领地有救了。”

    他差点都想去找教廷搬救兵了。

    他这才发现，刚刚追着橡果跑了几里地，随着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先前的不爽利倒是好了许多。

    “从明天早上开始，就跟着我长跑吧。”只听艾萨克忽然道：“你瞧瞧你，还用了魔法呢，这就喘个不停。”

    对此，云魏难免有些赧然。

    虽然本来就有这样的打算，但他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我只是太久没运动了，得慢慢来。”

    “我有分寸。”艾萨克又笑了起来，却是牵住了他的手。

    他们自然而然地十指相扣。

    只见对方缓缓低头，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在说，“不过，明天不能使用魔法，我会监督你的。不然的话，我会安排惩罚的，发发。”

    又湿又热的气息填满了他的耳廓，偏偏对方用的是开朗无邪的语气。

    云魏当即一抖，不自在地警告道：“艾萨克！你疯了，又在，又在说什么怪话……”

    “你脸红了。”艾萨克轻咳了一声，看向他的目光却是意味深长。

    云魏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脸颊果然隐隐发烫。

    他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在被对方随意撩拨之后，竟然自作主张地发热了起来。

    又恼，又燥。

    吵得乱，闹得慌。

    该死。

    云魏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两人又已经好久都没有亲热了。

    但他偏偏强撑着，装作面不改色地看向不远处的橡树苗与木精灵。

    只见哈默尔已经盘腿而坐，从树叶状的耳坠里，取出了一把拨弦的乐器。

    那是一把用树枝与丝藤制成的，仅仅靠在臂弯里就能被随便拨弄的乐器。

    随着流水般的乐音响起，灰发的精灵应和着虚空中欢乐的曲调，闭目哼唱着不知名的小调。

    扎根在雷斯顿的千法之塔，名为沃克斯的橡树苗，就在这安乐恬淡的歌声里，在上百双惊奇憧憬的眼睛注视下，飞快地茁壮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