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让本来沉浸在年关将至的热闹中的山阳城稍稍冷静了下来,簇拥在一起簌簌而下的雪花,落在城墙上,落在屋顶上,落在已经白了的街面上,像是要将山阳城彻底的盖住。
何展侠用火钳拨去木炭上的积灰,木炭变得通红后从空隙中窜出一缕缕跳跃不止的火苗,他抬头看了一眼火盆边的床榻。
已经过去十多天了,陈之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兄弟,该起来了,要过年了!”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胳膊,这十几天来,他一直待在这个房间内。而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不是已经醉了,就是在往醉的路上走着。
大雪连着下了三天,第四日清早起来时,街道两边厚厚的积雪足有三尺多高,道路中间的地方即便有人天天清扫,仍是积了一层尺余厚的雪。
雪还在下着,不过较前几日要小上了不少。抬头看去,能看见沉沉云层背后微微发亮着的太阳。
何展侠一早便陪着父亲去拜访城主去了,这是在山阳城的生意人每逢佳节时的必备功课。
一番寒暄过后,城主唐敬奎接过何展侠手中的礼盒,乐呵呵的将盒子拿进里屋放下。
沉甸甸的礼盒里装着的显然不是普通瓜果点心,商人们拿出手的那肯定是货真价实且又能体现最本质价值的硬通货。
大概是进去里屋时不经意间跟别家送的礼盒做了一个比较,唐敬奎再出来时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一些。
“何兄,贤侄,你们还站着干什么?快坐下!”
招呼两人坐下后,他又转身对下人说道:“你去沏茶,就用前些日陛下赐的美人尖,我一直没舍得喝,今日跟何老板父子一起尝尝!”
唐敬奎在主座坐下后,看着何展侠问道:“陈之还是没有醒吗?”
何展侠摇摇头道:“嗯,已经昏迷十三天了。”
唐敬奎叹了口气:“唉,陈之这少年是世间少有的武道奇才,而且又与董相千金交好,前景可谓是一片光明啊,真希望他早早醒来才是!”
何父闻言也是一阵唏嘘,就在这时,下人推开房门端着茶水走了进来,一股清冷之气从门口钻了进来,唐敬奎不禁拢了拢自己的衣袖。
“近几日听得朝上一些消息,说是陛下打算于明年春开恩科取士,只是旨意暂时还没下来。何兄,我看何公子正值青春又一表人才,若是真的开了恩科,不妨前去一试。”
何父听罢呵呵笑道:“城主有所不知,我倒是想让这小子去考个功名,可奈何这小子生性惫懒,不喜做功课。私塾也读了几年,字能认识些,但考试是断然没有机会的。”
唐敬奎笑呵呵地看了一眼何展侠:“何兄太过谦虚了,我看何公子天资聪颖,是个可造之材,试试总是可以的,即便没考上,对你们何家来说也是没什么损失的啊!”
这时,何展侠尴尬的笑了笑,说道:“城主,家父说的都是实话,我既不是考试的料子,也不是当官的料子,这点我自己很清楚。不过我还是要多谢您老人家替小侄考虑,若是您老不嫌我烦,我以后会经常来找您指点迷津的。我相信有您的指路,我将来肯定会少走很多弯路!”
唐敬奎闻言哈哈大笑道:“何公子这谦逊的性子随你父亲,也是,世间道路千千万,非只有入仕一条道。你们何家底蕴深厚,只需守住家业便可保世辈荣华。我要是你父亲,我会因为有你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放心跟欣慰的。”
喝了几杯皇帝御赐的上好茶叶后,何家父子起身告辞,唐敬奎将他们一路送到院门口。
雪已经停了,天还阴沉着,不过天空上那一轮明日比清晨时更加耀眼一些,破云而出普照天地在眼下只是迟早的问题。
回到家里,何展侠跟父亲告辞后便去了陈之的房间,推开房门后他瞪大双眼,惊喜的喊道:“兄弟,你醒了?”
只见陈之正坐在火盆边,用火钳拨动着盆里的炭火。他见着何展侠后站起身子,笑着点点头道:“何兄,我也是刚醒没多久!”
何展侠走到陈之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说罢,两人都坐了下来。
“刚才问了一下府上的人,才知道今日已是腊月初七,何兄,多谢你这十多日的照顾!”
何展侠笑着回道:“咱们之间,不说谢字。对了,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陈之摇了摇头:“我已经全好了!”,说罢,他似乎又想问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将头低了下去。
何展侠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他往火盆里添了几条木炭,然后看着陈之笑了笑。
“董姑娘平安无事,她已经回安和城了。”
陈之哦了一声后,将手放在火盆上方翻了翻,低头盯着烧得正旺的炭火,眼中映出两团火红。
“那日你拼死杀掉赖猴儿跟牧尸和尚后晕了过去,不一会儿就有一队人马朝着比武大会的校场奔了过来。领头的正是是董姑娘的二哥,董相的二公子董鹏。
原来董姑娘在山阳城的行踪已经暴露,那日在客栈内刺杀董姑娘的那人与牧尸和尚是一伙的,他们三个都是破山尊者的徒弟。冒充何大宏的那人是牧尸和尚,藏在旗杆上的那个叫赖猴儿,那天射毒针的叫飞蛛儿,他们三人受人所雇先后赶到山阳城来准备刺杀董姑娘。董相在得知此消息后便立马上报给了皇帝,皇帝命董二公子带着三十金吾卫即刻出发前往山阳城营救董姑娘。
破山尊者的那三个徒弟当中,飞蛛儿先到,他本想先动手好邀功,却不料被兄弟你阻下,还受了不轻的伤。后来牧尸和尚跟赖猴儿一起来了山阳城,正逢上比武大会,牧尸和尚便假冒何大宏参加比武大会,一是想摸摸你的底细,二是想借比武大会再赚一笔。
那日你与肖宇辰赌酒也是牧尸和尚提前跟肖宇辰说好的,他对肖宇辰说是想把你灌翻好削弱你的战力,实际上是想趁你醉酒,先杀了董姑娘,然后再安心的参加比武大会领赏金。
那天夜里他俩偷摸到展侠客栈,正欲动手时被住在隔壁客栈的李大侠听到动静。李大侠一路将他们追至城外,卸了伪装的牧尸和尚也被李大侠认出了身份,李大侠就打算诛杀了这两个恶人替天行道,却不料被暗中藏着的飞蛛儿用毒粉毒瞎了双眼,后被赖猴儿一匕首抹了脖子。再回客栈时,你已经醒了,刚刚才经历一场激战,所以他三人就没有再贸然动手。
第二日比试时,肖福又听了牧尸和尚的话,在抓阄时动了手脚,将你跟他分到了一组。他打算自己牵制住你,然后让赖猴儿趁机去刺杀董姑娘。而且赖猴儿若是杀了董姑娘,他的身份也不会暴露,还可以继续参加比武大会夺取赏金。可惜他千算万算,最终还是没算到你可以为了董姑娘不顾生死,也没算到兄弟你比他二人技高一筹。
牧尸和尚跟赖猴儿死后,那飞蛛儿也被找了出来,董公子本想押着他回安和城,好找出几人背后的主使。不过今日听城主说,那飞蛛儿出城后不久便吞毒自杀了,这样倒是便宜他了。”
陈之听完何展侠的话,长舒一口气,心里不禁有些后怕。若是那晚李涣仁没有发现牧尸和尚几人,那董婉说不定就已经遭了毒手。
何展侠看着沉默着若有所思的陈之问道:“兄弟,你真的已经是璞玉境五段了吗?我后来专门打听了一下,整个大离江湖中,也鲜有人能在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修成璞玉境五段啊!”
回过神的陈之笑着回道:“我来山阳城时就已经是璞玉境五段了,只是刚开始不想过早的暴露自己的实力,才一直刻意压着自己的修为。”
何展侠闻言咋舌不已:“那你可真是一个武道奇才了!”
陈之笑了笑说:“那日与牧尸和尚赖猴儿两人对战,幸好在最后时刻突破到了管城子境,否则我也是挡不下他二人的!”
这几句话说完,轮到何展侠沉默不语了。他盯着陈之看了好半天,然后嘟囔道:“奇哉!奇哉!人与人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我也没笨到哪里去,却是连金石境都进不了!还是说我真的很笨啊!”
陈之哈哈大笑道:“何兄莫要妄自菲薄了,武道修炼因人而异,既需天赋,亦需努力,有天赋不努力一样白搭,很努力却没天赋则效果不大。论武道我稍强于你,可论起别的,比如做生意,我就不及你万分了,哪有人将世间事能做到样样精通的呢?”
何展侠听罢噘着嘴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两人相视一笑,太阳此时正好破云而出,阳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屋子里顿时暖和上几分。
就在这时,何展侠猛地一拍脑袋道:“你瞧我这记性,把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
他在陈之疑惑的眼神中站了起来,然后走到床边的柜子取出一封信递给陈之。
“你晕过去后,董姑娘董公子他们并未马上离开。她夜里在客栈里住着,天一亮便到这儿来,就在你床边坐着,夜深了方才离开。一连在这陪了你三天,直到城里医师再三确认你暂脱性命之忧,最后在董公子的劝说下她才答应离开山阳城。临行前她嘱咐我等你醒了就将这封信给你。我这光忙着高兴,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陈之接过信打开,董婉的字迹婉约清丽,如她本人一般。
“陈之,你既见此信,当以无碍,我心则慰。
自离家后,我似一叶扁舟,误入汪洋,伶仃飘荡,时逢秋冬交际,倍觉孤寂。幸得与你相遇,自此,饶是扁舟,所临水面,是春湖一片,你如和煦春日,如四月春风,湖面微漾,我心如是。
岩湾镇初识至今,你几番救我,城北校场,你舍命之时,我已知晓你心意,而我,亦倾心于你。
何时倾心?或在城隍庙旁,或在临崖清涧边,或在斑驳竹林中,或在明朗清晨,又或在绚烂黄昏,亦或在璀璨星河之下,此心起,不知何时始,不知何时终。
明年春二月初三,为我十七岁生辰之日,无甚心愿,惟愿你在。
诸般相思,笔墨难书,念安,万事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