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逝,转眼便到了冬至。
今天是大明每年有数的大朝会之一,朝廷向来极为重视,不仅群臣必须参加,非必要不得请假,而且大明周边的国家也都会派人来参加,奉天殿前的广场上站满了文武百官,人数比以往朔望朝会和日朝多得多,就连一些长期泡病号的大臣都来了,全都一脸期待地看向御阶上那个暂时还空空如也的位置。
要知道,有明以来,除了超级勤政的太祖那会儿,大明官员都是能请假就请假,能病休就病休,只要不撤职,那就坚决不来参加早朝,原因无他,早朝实在是太早了一点,朝廷大员还好,住得离紫禁城比较近,一些六七品的监察御史和给事中就不行了,来午门都得一个时辰,往往是丑时就要起来准备,然后步行赶往紫禁城,要是夏天还好些,冬天就遭罪了,寒风刺骨不是形容词,而是真实地描述这群小官的切身感受。
但是今天为什么人来得这么多呢?
原因很简单,宫里已经透露出消息,就在今天,皇帝会正式颁布诏书,召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工部尚书高谷、刑部尚书金濂、左都御史王文和大理寺卿石璞入阁办事,并且施行垂拱而治的政策,将朝廷政务委托给内阁来处理,这是什么?这是圣天子在才有的好事啊。
自古以来,文人最大的理想就是天下大同、人心无恶,但是只要是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不说别人,但是他们文人里面都实现不了,所以天下大同的话,大家都是当做了口号,说一说而已。
既然天下大同做不到,那么就可以退而求其次,实行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过这种话在其他朝代也许没问题,但是放在明朝就不行了,因为明朝是建立在驱逐蒙元的基础上的,而蒙元又是灭了两宋的罪魁祸首,其实这也没什么,最关键的是,两宋施行的就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崖山十万军民蹈海自尽,原因是什么?不是什么忠诚,而是被蒙元杀怕了,杀得心惊胆战,不敢拿起武器反抗,忽必烈入四川之前,整个四川人口约一千八百万,但是等忽必烈平定四川之后,整个四川人口仅剩八十万,九成的人口都被屠杀,这样的结果,哪里还有人敢喊出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句话。
况且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说白了就是与皇帝共享天下,在两宋没事,因为两宋有祖制不杀士大夫,但是大明不行啊,杀士大夫最起劲的就是太祖朱元璋,其次就是太宗朱棣,两任亲近文臣的皇帝,建文帝在位四年,被太宗朱棣攻破南京后丢了皇位,不知所踪,另一个亲近文臣的明仁宗朱高炽更是只做了十个月的皇帝便薨逝,这种情况下,哪里还有继任者敢说出和士大夫共治天下这种话,嫌自己活得太久了吗?
所以,文人们只能再次退而求其次,找出了垂拱而天下治这句话,大体意思就是说,圣天子不必为天下政务操心,只需要无为就好,不瞎折腾,政务交给我们文人来处理,天下自然就会大治了。
这是目前文人能够想到的最理想的政治形态,朝政由文人来决断,地方由文人来治理,因为文人不像武人那样暴躁蛮横,而是崇尚仁义礼智信,不会乱下决定,凡事都要深思熟虑之后方才施行,自然就不会有暴政乱政扰乱地方,压榨百姓,天下岂不能大治乎?
而且垂拱而治这种治国理念,是有实际案例的,西汉文帝刘恒就是一个例子。
他登基之前,西汉刚刚经历诸吕之乱,北方又有匈奴袭扰,刘恒母族谨良,他又以仁孝之名而闻名天下,这才被诸大臣议立为天子。
刘恒登基之后,实行安民为本、休养生息的政策,重视以德化民,减轻赋税和徭役,弛山泽之禁,使得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行,国力日渐增长,与他的儿子汉景帝刘启一起开创了三皇之后的第一个盛世。
如今圣天子又出现了,天下文人岂能不支持他的主张?
于是,满朝文臣不顾天气酷寒,顶着凛冽的寒风,站在奉天殿前的广场上,满心期待着圣天子朱祁钰的到来。
没想到一直等到太阳都升起来了,朱祁钰还是没有出现,绝大多数文臣们都开始着急,不明白是因为什么事情耽误了朱祁钰上朝。
朱祁钰没有上朝,原因出现在后宫。
自从他开始召见几位预备阁员,强化内阁的消息便很快传开了,后宫自然得到了消息,太皇太后孙氏自然也在其中。
原本她对此并不在意,毕竟儿子从草原回来了,虽然现在被困在南台,但是好歹没有了生命危险,孙子朱见深又在一天天的长大,这些日子已经能够快跑了,孙太后的日子对比一年以前,算是舒坦得不得了。
直到她的哥哥孙继宗入宫求见,带给她一个口信——朱祁镇希望孙太后能够阻止朱祁钰召胡濙高谷入内阁。
“太上皇为何要阻止此事?”孙太后对着自己的哥哥问道。
孙继宗摇摇头,道:“太上皇没有说,只是命臣送个口信过来。”
孙太后低头想了想,道:“你回去告诉太上皇,就说过两天就到看望他的日子了,到时候我会亲自问他。”
“是。”孙继宗回答道。
两天之后,孙太后按照惯例,派人通知了朱祁钰一声之后,便带人出了宫,直奔南台而来。
这是他们两个之前商量过的,孙太后每月可以见朱祁镇两次,只需要和他说一声就行,孙太后虽然有些不愿意,但是毕竟朱祁钰现在是大明天子,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也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到了南台,孙太后在水边找到了正在钓鱼的朱祁镇。
“你怎么在这里钓鱼了?”孙太后见到一脸恬淡的朱祁镇问道。
朱祁镇笑笑,回答道:“最近脾气不太好,愈发容易发火,皇后建议我要想办法休养一下性情,孩儿这不就想起钓鱼这件事了吗!”
孙太后知道朱祁镇这几个月已经打死了不少宦官宫娥,但是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道:“你的确应该休养一下性情了,总是发火,的确是对身子不好,你刚从瓦剌回来,身子还没有调养过来,千万别弄得肝气郁结了。”
一些新近入宫的宦官宫娥而已,压根就入不了孙太后的眼,死了就死了,能让朱祁镇的火气发泄出来就好,几条人命而已,远不如好大儿的身体重要。
宫娥搬过来一个锦墩,孙太后坐好,打发走了宫娥后才问道:“皇儿,你让你叔叔孙继宗给我带的话,到底是为了什么?要知道,如今的大明天子可是朱祁钰那个黄口小儿,你深居南台,为何要干预政事?”
朱祁镇叹了口气道:“孩儿知道皇弟才是大明天子,但是孩儿也听说了,他要将朝政全部委托给王直等人,这不就是在立丞相吗?太祖费劲千辛万苦才利用胡惟庸一案废了丞相这个位置,难道他忘记了太祖祖制了吗?”
孙太后摇摇头道:“哪里有那么夸张,不过是几个阁臣而已,只不过恰好是老臣罢了。”
“不只是老臣。”朱祁镇解释道:“您看看即将入阁的几位老臣吧,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工部尚书高谷、刑部尚书金濂,这哪一个不是位高权重之辈,他们入了阁,在皇帝身边,其他人哪里敢反驳他们的意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不是丞相是什么?”
“自古以来,多少皇朝都是以为丞相专权才丢了江山的,西汉的王莽、汉末的曹操、曹魏的司马家,数都数不过来,孩儿怕啊,皇帝年轻,不懂施政,万一有人心存不轨,那岂不是江山不保了!”
朱祁镇说了一大通,却没得到孙太后的反馈,不由得奇怪,扭过头去看向孙太后,只见孙太后满脸冰霜,冷冷地看向自己,一字一句地问道:“皇儿,哀家知道,你不是能替皇帝考虑的那种人。和哀家说实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有什么目的?”
朱祁镇被孙太后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叫屈道:“母后,孩儿句句真心啊。”
“不是实话是吗?那这事儿哀家就办不了了,毕竟太祖也有祖制,后宫不得干政,哀家不能违背祖制。”孙太后没有理会他的态度,继续冷冷地问道。
朱祁镇见状,只得低下头来说了实话:“其实这是胡濙胡老尚书托人带话给孩儿的,他说皇帝要垂拱而治,以便收买文臣之心,但是胡老尚书担心他这是要谋划孩儿的性命,所以希望孩儿能够出面阻止一下。”
“胡闹。”孙太后暴怒,指着朱祁镇吼道:“你还不和哀家说实话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