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他俩都挺难受的。
玄天承一开始见莫老夫人的时候精神还不错,等叫丛舟和丛刃进来吩咐了几件要紧的事,再见谢幼清时,神色就有点难看了,勉强支撑着商量完了善后事宜。好在谢幼清看出他难受,迅速地结束了话题告辞了。
叶臻一开始很幸灾乐祸,但见他脸上好不容易上来的一点血色又退得干干净净,到底是心疼了。她扶着他慢慢躺下,挂上了镇痛,道:“疼了跟我说,不用忍着。”
药效好一会儿才上来。他从痉挛中恢复过来,脸上还挂着细汗,看着她说:“已经被惯坏了。以前这点痛都不算什么。”
“以前是以前。”叶臻说着,亲了亲他的额角,“你躺着吧,让玄朗来守着。我出去办点事,很快回来。”安宁县那边送来了第二批伤员,银鸢也带着几个影卫到了,前面学徒来通报了好几次。
叶臻出门之前,在房间里设了一个结界。她看得出玄天承心里担忧,只是不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她也不想表露她的惶恐。有一就有二,那么厉害的东西,她的结界又能防住什么?不过是聊胜于无,也是告诉自己不能自乱阵脚又短了气势。
玄朗进来了。他严格按照叶臻的吩咐,在床边正襟危坐,一瞬不瞬盯着药瓶里的液体,颇有视死如归的气势。
玄天承看得好笑,说:“不用这么紧张,等半个时辰再看也来得及。”
“哦。”玄朗揉了揉僵硬的脖子,趴到床边说,“少主,你……是不是很痛?都怪我乌鸦嘴,我就不该说那什么别再吓人的话。”
“怪你什么?不许自责。”玄天承说,“多亏你跑得快,一路给我输送灵力。”
玄朗嘿嘿一笑,下意识道:“要是父亲在……”他连忙说:“少主,我什么都不会和父亲说的。”
父亲总是在人前不留情面地训斥他,指责他资质愚笨、不求上进、只会做少主的跟屁虫。他原来觉得父亲是对自己严格要求,一直尽力去做,可后来父亲开始让他做一些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有些事在他看来,与谋害少主无异。而少主对他实在很好:少主夸他心地纯良,说他的剑法很纯粹,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少主也不像父亲那样,平日里从来不管,办事了又要面面俱到,二话不说一顿毒打;少主平日里恩威并重,赏罚分明,对他们师兄弟狠起来是真狠,却都是以理服人,大多数时候很是和蔼可亲,他们好几个的剑法还是少主亲自教的呢。
玄朗又不傻,早就看出来最近父亲和少主之间的矛盾已经激化了。如果一定要在父亲和少主之间选一个,那他会站在少主这边。但是自从少主把他留在身边,却把父亲遣到泗水之后,他经常听到别人对他的议论;他还知道有不少人在少主跟前给他上眼药,说他是个叛徒。本来他身为首席剑师的儿子就已经够引人红眼了,少主还宠他,这样的话他从来就没少听,这次更是变本加厉。他觉得很委屈,但到底心底良善,从没给他们穿过小鞋。
“行了,我知道。”玄天承说,“别乱想了。”
这些事他都看在眼里。他知道玄朗难做,所以从来没有明说过。
事实上他跟玄朗的处境很相像。玄家的人多半是从玄都带下来的,年纪都比他大上许多,表面敬着他的身份,暗地里却是各有想法。有的想讨点好处就在九州安家,有的投了玄琨,有的投了张宓,还有人忠于玄弋于是辅佐他想要他回玄都。玄弋虽然没有跟他说过一定要他回玄都夺位,但也说过“在这个位置,身不由己”这种话。玄天承知道父亲他们的不甘心,因而一直以儿子的身份维持着这份家业,但因为自己也不甘心,所以自掌权后多年来几乎寸功未进,玄家人对他的不满可想而知。
如今一心追随玄天承的玄家人多半都是在九州出生的年轻一辈。他们自神策军时期就跟在他身边,随他一起流过血拼过命,又在这里成家立业,生下了流着九州血脉的孩子,心便也扎根在了这里。他们本也没见过旧时光华时代的辉煌,但却实实在在见到了九州的悲欢离合。
玄天承有时候会恍惚,自己究竟是真的不想要那个位置,还是只是年少被当做傀儡的不甘延续到了现在。他的不甘心,真的就这么重要?所有人都在牺牲自我以追寻那个目的,为什么就他不可以?
他看着玄朗乖巧的样子,感到一阵愧疚。为何就一定要走到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的地步?明明……是能共存的。而如果他早先就对沧渊有更多的了解,在玄都有更多的运作,是不是如今就不会如此被动?
那颗子弹血淋淋地告诉他,他没资格说自己能保护所有人。他想要那些旧时的恩怨到他这一代就完结,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上。
玄天承不愿意就这样低头。他究竟想要什么不要什么另论,他不允许任何人威胁他和身边至亲至爱之人的性命。他昔日刻意置之不理的人和事,如今都必须要接触。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
不过玄朗这傻小子,玄天承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想道,他是个天生的痴善人,将来于剑术一道没准还真能超过玄琨。
*
“你俩干嘛呢?大眼瞪小眼的。”叶臻提着东西进来了,打破了略有些滞闷的空气。
玄朗见是她,立马蹦了过来,笑嘻嘻叫了声“少夫人”,又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一会儿喝点汤。”叶臻在床边坐下,看了看药瓶,说道,“过几天才能吃东西。”
“嗯。”玄天承放下了手里的书,看向她,问,“处理完了?”
“暂时没事了。”叶臻看了看他手里的书,是一本记载沧渊风土人情的杂文,她放在床头,本来打算晚上守夜的时候看的。她瞟了眼上面的沧渊文,挑眉道:“这书好看么?”
“还行。”玄天承道。旋即他转头看她,神色神色懊恼。
“怎么,想起来有事没坦白了?我不问,你就不说是吧?”叶臻哼了一声,“咱们少主挺能耐啊。”
玄天承心虚道:“那……那你不是都知道了么。”
“呵呵。”叶臻回他言简意赅两个字。
玄朗在一边颤颤巍巍地解释:“少夫人,少主他也不是有意的,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说。”
“玄朗,你先出去。”玄天承说。
“啊?”玄朗担心少主被打,但是他也不敢凶少夫人,而且平心而论,这事少主干的确实不地道。他给了玄天承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关门出去了。
玄天承其实早看出叶臻不是真的生气,只是玄朗在他也不好意思。玄朗一出去,他就委屈道:“那你也没跟我说啊。你不是也看得懂沧渊文。”
这个叶臻确实理亏,但她旋即就说:“那能一样,你不是十几年前就知道?就欺负我不知道。”她说着也觉得自己委屈,嘴一瘪,气恼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玄天承一看,她是真伤心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应该也不全是因为自己隐瞒身世,主要还是近来事情太多压得她情绪崩溃了。自己这一受伤昏迷,她都来不及难过,还要管里里外外那么多事,他实在不该这么欺负她。他伸手去抱她,擦着她眼泪哄她说:“好了好了,是我不好。”
叶臻攥着他的衣服不说话,就是这样无声的眼泪,让他心疼不已。他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我在,你放心哭吧。”
“延之……”叶臻哑声说,“对不起,我就是很难过,我怨自己,为什么要走这十四年……我就是胆怯,懦弱,我不想死,又理所当然把你们都丢下了,一个人出来逍遥……那本都是我的责任。”
她真的就是他在这世上的一面镜子。玄天承抱着她,回想起十多年前的事。他慢慢说道:“你知道么,我们不是在哄你,从来没人怨过你。你可能忘了,最开始你知道有很多人为了救你性命而牺牲,想的是自杀。”
叶臻听到这里,觉得体内苏凌曦的灵魂在颤栗,叫嚣着要让玄天承闭嘴。但她自己的意识盖过了苏凌曦的意识,她坐起身来,看着玄天承。
玄天承继续说道:“你父亲母亲,哥哥……还有我,我们都接受不了。人都是自私的。我们用无法接受绊住了你,让你很长时间里内心备受煎熬。你最终答应以这样的方式重生,不是因为胆怯、懦弱,恰恰是勇气,你有胆子重头再来,抛开亲人爱人奔赴未知,也做好了准备,未来知道真相以后,接纳并担起一切。”
叶臻愣愣地看着他,半晌,低声道:“说你呢,扯我做什么。”
“对,说我呢,那你哭什么?”玄天承擦着她的眼泪,说,“不哭了,好不好?”他接着说:“本来上次在山庄就该跟你说的。后面事赶事的就没顾上。上次你来泗水——奥,你跟云何串通给我下药,我还没跟你算账呢——那么点相处时间,说这个不是煞风景么?”
叶臻本也没有多生气,再说她的确都猜的差不多,他讲不讲也无所谓,但就是气不过他这什么都不说的倔劲,又被自己那一团乱麻的事烦着,情绪上来了。现在见他态度良好,受着伤还要哄自己,到底也心软了,旋即便觉得自己刚才那一通脾气有点过分,不过心里还是欢喜的。
她伸手环住他肩颈,又亲了他一下,不住得意地想道,自己当时眼光怎么就这么好?雪地里捡回来一只惨兮兮的狼崽子,养成了强大又温柔的狼王。
他们很不容易还能有今天这样缱绻的幸运,面前还有未知的强敌。过往那些事,实在憋的难受,但发作这一次也就够了。这是她自己选的丈夫,从前是,现在也是,无论如何,他们都一定会一起携手走下去。
玄天承觉得她身体很暖和,抱着舒服极了,身上的痛楚也不再分明,不由得抱紧了些。想想自己又何等幸运,在即将坠落的边缘拉住了她伸出的手,十几年后还能失而复得。他这时终于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她真的要成为他的妻子了,他们将融为一体,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