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申冤
作者:冇疒   霜灭九重最新章节     
    究竟什么人和什么人才适合当朋友呢?岑竹也不知道这种问题的正确答案,她猜起码得是出身差不多的,水平差不多的,想法差不多的,所有的一切都差不多的。

    不然肯定会越走越偏,有人走的快,有人走的慢,这样怎么可能一直做朋友呢?

    而且,既然是人,看着对方,就算再怎么不说出来,心里,偶尔,会有点不好受吧?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做朋友,那其中一方一定在某些时间里忍受着某种情绪的影响。

    岑竹是这么想的,她觉得茅清秋和那个姓荣的就是这么个状况。

    能忍着当然是好,忍不了,就动手呗。

    第二天一切照常,但岑竹可不打算真跟着他们再往前走进到承望山脉里找那几个什么师兄。

    走着走着,茅清秋发现有些不对,周围似乎开始起雾,按理说这时间是不会突然起雾的,她转身想提醒祁明章和肖旋,同时问问“陈玉翡”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却发现不知何时这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什么时候的事?!

    按理说自己不会没有一点察觉,是雾的问题?

    仅是这一会的功夫,周围的雾更浓了,已经无法看清四周。

    和当时一样。

    把脑子里显然不利于此时的纷乱思绪甩出去,她试图找到自己那两个师弟留下的灵力,可惜一切犹如石沉大海,这雾来的蹊跷,很明显不是正常自然起雾,正想着要掏出哪张符箓先来试探一二时,茅清秋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铃声。

    从雾中传来,茅清秋警惕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渐渐的,从远处出现了一个轮廓。

    头戴黑色椎帽,面色惨白枯瘦如同只剩骨皮,五官如同纸人毫无生气,黑衫随轻烟飘飘,身高六尺有余,手中握着一根柳枝。

    身后一白衣无脸女童提着盏灯笼跟随,但再定睛一看,那白衣下只有一条蛇尾,并没有什么人类的双腿。

    伤魂卿。

    这东西有人说是妖,有人说是和丧游仙一样类似的仙,是被冤魂所驱使出现,传说是早年间一位含恨而一头撞死在柳树上的书生,死后未能投胎转世成了这伤魂卿,有冤屈之人死后将自己的冤屈告诉了这如同纸人的伤魂卿后,对方听到后便带着柳枝去找对方所恨之人为对方申冤。

    因为是为人报仇,所以伤魂卿在人间其实风评不错,害怕顶多也就是害怕他的皮囊,因为人们往往把他描述成格外恐怖的纸扎人相貌。

    但听到和见到绝对不是一个感觉。

    尤其是对茅清秋来说。

    没有活人的气息,那张皮囊也绝对不是活人的皮囊,白纸一样的脸上挂着诡异的表情。

    浓雾中只有伤魂卿与自己。

    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大脑在尽全力说服自己,但茅清秋就是没办法将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

    来了。

    来了,因为有冤屈,所以来了。

    因为恨自己,所以告诉了伤魂卿。

    过去不知道多少个日夜硬压下去的东西涌了出来,像是潮水一般吞没了她。

    “茅……清……秋……”

    嘶哑的声音不知道从哪传了出来,伤魂卿没有张嘴,因为他压根没有实际上的嘴,那张嘴只是画上去的,而且画的还很简略,几乎只有两笔。

    “荣……若……初……”

    茅清秋只是站在那,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瞳孔抖了抖,手一颤,那把玉剑竖直插在了地上。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她当然怕,她都怕了不知道多久了,怕的快要出现幻觉,怕到觉得对方的冤魂会随时找上门来。

    偏偏她还要演,在大家所有人面前演镇定,演和以前一样成熟,演什么都没在怕。

    就好像碗里的东西坏了,只有她自己知道,桌边坐满了人,她还必须要若无其事地吃下去。

    因为是她自己做的孽。

    可现在真看到如同无常的精怪站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最大的情绪竟然不是害怕。

    太好了。

    太好了,终于,终于来了。

    “你改悔了吗?”

    “从实招来你的罪行!”

    哈。

    还真是和大家说的一样,原来真的会有伤魂卿为鬼魂申冤。

    “我就是,我就是。”

    我就是。

    我就是有点嫉妒啊。

    “唉这山门怎么这么高啊!”旁边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茅清秋一跳,她扭头一看,是个看上去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女,只是对方的穿着显示出和自己不是一个层次。

    她本来不想回话的,而且对方也不一定是在和自己说话,只是自言自语感叹也说不定,谁成想下一秒对方就拍上了她的肩膀。

    “诶,你都不累吗,这么半天了?”少女擦了擦脸上的汗,结果没注意到手上不知道什么蹭上的灰把脸也擦了道黑。

    “累,也不能不上啊。”茅清秋无奈,她还能走回头路不成?

    “也是,还是上吧,唉。”对方摇了摇头也继续往上,但走了没两步,又回头跟她说话。

    “你是从哪来的?”

    茅清秋虽然有点不习惯这人的自来熟但也还是说了自己的来处,对方一下像是开了话匣子,先是介绍了自己家在哪里,又介绍自己姓甚名谁,问她叫什么,说自己想学什么,问她想学什么,说自己爹娘对自己来宗门如何如何。

    刚才不是还累的不行吗?茅清秋有点无语,怎么这时候说话的力气又这么足了。

    这人说她叫荣若初,想当剑修,爹娘对她来宗门倒是无所谓反正家里不管是她读书还是如何都供得起,茅清秋说的简短,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家里爹娘死的早,她在亲戚家混口饭吃到了现在,再待下去人家该不乐意了。

    也许是真的有缘分,两人最后都成了剑修,只不过荣若初是先天一品雷灵根,茅清秋是二品火灵根。

    有这种天赋,再加上荣若初又不是太过懒散的性子,很快她就在宗门里崭露头角,师傅也对这个弟子十分青睐,性格讨喜家境不错天赋又这么出众怎么看都是前途一片大好,谁不喜欢?想和她结交朋友的人自然也是数不胜数,但荣若初却始终是和茅清秋关系最好。

    茅清秋觉得那是因为她们两个认识的最早,她真是沾了运气的光。

    “我娘又来信问我怎么还不回去,烦死了,都说了宗门里别人都不回去嘛!”

    “我爹给我寄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总觉得我什么都缺,其实我压根不缺,我拿过来了,诶你要不要这玩意?”

    “我娘又写信来问我怎么不往家里写信,我哪有那么多事情写嘛。”

    “诶,清秋,你看,我妹妹会做香囊了,她给我做了个香囊呢!”

    “他们是以为宗门和外面一样吗,送首饰来到底有什么用,说了也不听。”

    “清秋,你猜我家里这次送来了个什么,丹炉!怎么想的,我是剑修又不是丹修!”

    “师傅又来问我最近练的怎么样,啊啊啊清秋,他为什么老是来问啊,好烦呐。”

    “师傅今天说我太懒了,什么你现在应该能赶上你李师兄额额,整天说这些,他自己都不觉得腻味吗,清秋你说我哪里懒了啊?”

    不,你一点都不懒,师傅他也不是烦你,他只是觉得你太有天赋了,如果你再努力一些,那些师兄师姐压根不是你的对手,早被你甩在身后了,你也不是觉得你爹娘兄弟姐妹烦吧,就像他们不是想烦你一样,你爱他们就像他们爱你一样,你娘寄信很多,你每次都说烦,每次都看的那么认真。

    看着没有回答的茅清秋,荣若初疑惑地问了一句怎么了,但对方只是说没什么。

    “没什么。”茅清秋将信递了回去。

    没什么。

    就是太幸福了。

    我快要被你们的幸福熏死了。

    明明知道不是故意的,明明知道。

    “诶,你喜欢哪个季节啊?”闲聊的时候荣若初突然说到了这个话题,她总是想到哪说到哪。

    “我吗,秋天吧,不冷不热的,而且庄稼也熟了。”茅清秋琢磨了一下回答道。

    “怪不得你叫清秋。”荣若初的脑回路茅清秋实在是搞不懂,这跟自己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你呢?”

    “我,嗯,冬天吧,下了雪周围都是白色,感觉很好看,而且还能跟我小妹他们一起堆雪人!”荣若初想了一会,脑海里最终浮现出自己家里院中檐上被积雪覆盖的景象。

    堆雪人,茅清秋想了想,她好像也堆过,当时下了一场大雪,她闲着没事做,自己在林子里捣鼓捣鼓堆了个,可惜堆的不太好,不过也插了树枝做胳膊,石子做眼睛嘴巴。

    对方做的雪人肯定和自己的不一样,茅清秋知道自己想的事情越来越歪,但她并没有止住这些想法,因为压根止不住。

    很快荣若初就突破到了心动境,这一点也不奇怪,师傅还长吁短叹说她太懈怠,这种天赋按理说早该到心动境了。

    真好啊,她也想要先天一品雷灵根。

    她也努力,她不是不努力,但荣若初也努力,同样的努力,不,她还要更努力一些,但有不同的天赋,荣若初比她有天赋了不止一些,谁跑得快,可想而知。

    有些东西生下来没有,就是没有,一辈子都不会有。

    这件事茅清秋很早就知道了。

    当对方跟她坐在一起的时候,两种诡异的感觉搅在一起,像是一冷一热两股风,谁也不让谁,她只觉得自己坐在地狱里,两股风夹着她,一会是冷的那股在她的脑子里吹,一会是热的那股在她的心里吹。

    每天都是如此,每一刻都是如此。

    她不能一直坐在旋涡中间而不被卷下去,被其中一股风带走是迟早的事。

    “太好了,咱俩这次能一起下山啊!”荣若初兴奋地摇了摇她的肩膀,剑修弟子那么多,确实能碰到一起下山除妖不容易。

    “这次估计是不简单,不然师傅不会让你下山。”茅清秋倒是很冷静,她知道一般的妖物应该是用不到荣若初,既然这次选了对方,大概是很有些本事。

    “唉呀,你老是那么紧张,能有什么事,除个妖而已,师兄师姐他们不是常去除妖嘛。”荣若初有些无奈,好不容易下次山,对方怎么都不高兴高兴。

    事实证明,茅清秋的猜想是对的。

    那妖不是一般的有本事,它的灵智和那些已经化了人形的妖没什么不同,甚至懂得要先隐藏实力,先前试探出的情报不过是那妖想让人认为的它的能力。

    不过荣若初也是真的厉害,就算如此也能在茅清秋的配合下重伤了那狐妖,可被那浓雾包围时,两人还是有些紧张了,没猜错的话,这狐妖也打算最后一搏了该是。

    荣若初往茅清秋那靠了靠,在摸不清那狐妖在哪的情况下,自然是离得近一些好。

    茅清秋感觉自己撞了一下对方的背,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靠的太紧也容易误伤,一转头,看到对方的腰上挂着个蓝色长穗子东西。

    那个香囊。

    不要看,不要看,回头。

    对,茅清秋把头转了回去,她看着眼前的浓雾,白茫茫一片,像是雪地。

    那狐妖真是拼死一搏,它也知道自己今天是注定要死在这了,不过也许还能拉个垫背的也说不定,正面来的是幻影,以它的状态,分出这种幻影可以说是完全在烧命。

    不过都这时候了,它肯定也不在乎了。

    下意识的动作这时候成了要命的东西,茅清秋靠正,荣若初靠反,那分身来的时候两人都下意识抬剑迎向正面。

    茅清秋敢确定荣若初跟自己一样在下一个瞬间就意识到了正面这个是幌子。

    荣若初什么都做的比她好,剑术比她好,修为比她高,法术也会的比她多。

    只有一点,因为她不需要面对那么多危险,她从出生开始就不需要应对那么多问题,不需要那么警惕,所以她的反应动作不如自己快。

    这点茅清秋也是很早就发现了。

    所以瞬间她就向对方伸了手,只要她顺势触碰到对方然后用力,她有信心能把荣若初扯开甩到一边。

    就那么一瞬间,指尖擦过香囊的绳子。

    绣着蝴蝶的蓝色的香囊晃了一下。

    下一秒她闪身翻滚躲过了那狐妖的突袭。

    巨大的狐狸头部一口咬住了荣若初的上半身,茅清秋知道荣若初没带护命锁,她家里毕竟不是修炼世家,护命锁这东西是论次的,来这里以前荣若初一直认为这次不是什么需要用到这东西的任务。

    她其实猜到了可能会用到,她当时就没有开口,她当时就已经想到了可能会是这个结局。

    茅清秋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她有多卑劣她比谁都清楚。

    血液顺着狐狸嘴和人身的连接处流下,染红了衣袍,顺着手臂流淌,又沿着手指滴下。

    你很幸福吧?一直很幸福吧?

    从出生到现在,没有一天不是在爱和幸福中度过的吧?为什么大家都是人,为什么大家都是人为什么大家都是人?

    为什么我生下来却得不到一份爱?为什么连上天都不肯眷顾我连同样的天赋都不肯给我?为什么既然这样还要让我认识你还要让我知道世界上有人这么幸福?如果我不知道有人这么幸福的话或许我还能骗骗自己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对不起。

    我明明都知道。

    回到宗门后的第七天,那天是她的生辰。

    有人来找她,送来一个狭长的木匣。

    “这是荣师姐留下的,她应该本来是要亲手给你的,不过,罢了,茅师姐,我们都知道你们两个关系最亲近,你也不要伤心过度……”

    洞府里寂静无声,匣子没有锁,只是放着如意云头拍子,茅清秋分开两个面叶,房间里响起匣子打开的声音。

    里面躺着一把玉色的长剑,剑柄下还吊着金红色丝线编成的穗子,剑修不需要这种过于华丽琐碎的装饰,实战中反而是拖累,但很有对方的风格,很有对方家里的风格。

    上面只有一张纸。

    “名字起好啦,它叫永秋,永远的永,秋天的秋,你不是喜欢秋天吗,就是永远都是秋天的意思!”

    仔细一看才发现,剑脊最下面,确实有“永秋”两个字,只是这两个字刻的浅,和剑柄浑然一体的纹路完全不像是一个风格,本身剑的颜色又浅,这两个字甚至要几乎贴到剑上才能看到。

    洞府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改悔了吗?”

    茅清秋看着眼前的伤魂卿,对方那诡异的面容她现在却越看越不觉得吓人,对方替有冤屈之人报仇,现在是替荣若初报仇来了。

    她晃了一下,紧接着站直了身子,比刚才站的更直,扯出一个笑,随手拔出了刚才插到地上的“永秋”,对面伤魂卿的黑衫与白色的雾格格不入。

    “我听说了,好像被杀的人,还能投胎转世。”

    “但自杀的人。”

    “永远都不能再入轮回,要一直留在冥府地狱第十四层。”

    没有丝毫迟疑,提剑,反握,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演练了无数次,仅一个瞬间,一块永远不会冰冷的玉刺穿了茅清秋的心脏。

    “永秋”穿过了她的心口,剑刃直从背后伸出。

    可过了好一会也没有尸体倒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