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五月初，市建委主任人选终于尘埃落定。潘文斌顺利接任，在这场权力的角逐中胜出。本来叶政华是强有力的竞争人选，而且他个人也想调回市建委任职。同样当一把手，但市环保局的权力和地位没法跟市建委相提并论。如果许永盛这次不出事，他杀回建委几乎是大概率的事。可惜，在这个节骨眼上搞这么一出。不要说什么谋求更好的岗位，能够保住自己不受牵连不出事，就是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了。

    许永盛的落马给叶政华思想上以极大的震撼。许永盛是自己的老领导，两人相识多年，私交甚厚。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忠诚、如此忠厚、如此智慧、如此坚毅的人，居然背地里如此不堪，大肆受贿，腐化堕落。不仅他自己捞，连家里的老婆、亲戚，身边的情妇、秘书、司机全都跟着鸡犬升天。有时想到当时他在大会、小会以及酒桌上说的那些劝人廉洁从政的话，叶政华有时真是哑然失笑。他就是个双面人，仿佛在官场上是戴着一个假面、一张画皮，说的、做的那一套全是演的。而真正摘掉面具、戳穿画皮后，才现出了原形。当时的话说的多么动听，多么诚恳，字字句句打动人心，什么“为官要算好七笔账：政治账、经济账、名誉账、家庭账、自由账......”还有两笔什么乱七八糟的账，记不起来了。当时他讲得口若悬河，眉飞色舞，那个情形到现在自己还记忆犹新。叶政华心说：“许市长还真他妈的是个人才！哎，就是老话讲的，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许永盛一直是他真心佩服的一位领导，修为、能力、水平远超自己，连他都不能善终，这给叶政华深深的震撼。这段时间，他做了深刻的反思，像这样聪慧有能力、意志坚强的官员纷纷落马，除了个人原因外，一定有深层次的体制机制原因。他深谙唯物主义辩证法，对个别出现的现象，要找矛盾的特殊性；对反复出现的现象，就要找矛盾的普遍性，找规律。关于体制机制的反思，当然不是他这个层级的干部可以操心的。因此更多的是转向对个人的反省和反思。结论就是，凡事不要太求进，要有适可而止的心态。当上这个级别的官员很不容易，其实已经算是凤毛麟角、名利双收了。组织给了你极高的地位，亦给了你优厚的俸禄，名和利其实都有了。但有些人还是不满足，还要搞政绩工程、面子工程给自己脸上贴金，钓誉沽名；或者大肆敛财，贪污腐败，希图更大的权势，这样不知所止、追名逐利，是十分危险的。曾国藩经常告诫家人、兄弟、子侄辈，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求圆求满是大凶之兆。一定要有宁求退一步，不求进一步的心态，切忌求圆求满。就是《红楼梦》里的那一幅对子：“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悟到这一层后，叶政华自觉豁然开朗，不仅自己渴望调回建委当主任，希图更大权势是求圆求满，连女儿的婚姻想找门当户对的人家，强强联合，也是求圆求满。这些从根上说，都不是什么吉兆，很可能所求不成，反倒惹祸上身。心态已经逐步调整到顺其自然、不再强求的平和心境。因此才会同意陆自明上家门。

    周末。莲园小区。陆自明穿着浅蓝色衬衫和深色西装便裤准备登门拜访叶苹苹父母。衣裤是叶苹苹帮助挑选，在第一百货金利来专柜买的，算是陆自明同类衣物中最贵的了。贵的衣物版型好，穿上身就是显精神。陆自明一身新衣，皮鞋锃亮，自觉焕然一新。拎着两瓶茅台酒、四条软中华香烟，另外专门去隆德大药房花去两千多元购买了两盒正官庄牌高丽参。叶苹苹告诉他，她妈妈常年吃这种高丽参，一般买四五百一盒的那种。陆自明到药房看了，要买就买最好的，索性买一千多元一盒的那种，让别人印象深一点。

    这是他第二次踏入这里，虽然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十分熟悉这个小区、这幢房子，但是的确是第二次踏入。过去的陆自明从来不敢想象，自己能娶叶苹苹为妻，那简直像汤姆克鲁斯主演的电影一样--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陆自明有时回首往事，这是怎样漫长的一段时光啊！不管怎样，能够再次踏进，就已经是一种成功了。他永远感激刘积仁，如果没有他对自己的赏识，超快的提拔，现在这样的情形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上午九点，按照约定的时间，陆自明提早五分钟在她家四楼门口等了。他把右手上的东西归并到左手上，深呼了两口气，平复一下刚才上楼梯的“砰砰”心跳，用手按响了门铃。很快，门打开，叶苹苹探出头来莞尔一笑道：“你来啦？进来吧！”

    “嗯嗯。”陆自明想表现得轻松一点，努力放松地笑一笑，却觉得面部的肌肉是僵硬的。

    叶苹苹把他让进门，给他换了拖鞋，用眼神斜一斜，又用手指一指，意思是她父母坐在客厅里。陆自明脑子旋转一下，要不要拎着礼物走进客厅，很快，他决定把礼物放在门口。

    叶苹苹也很机灵，故意客气道：“哎呀，自明，你干嘛还拎这么些东西来呀！”

    陆自明憨笑回道：“没什么东西。”

    叶苹苹带着他走进客厅。几年前，因为叶苹苹喝醉酒，陆自明送她回家，把她背上楼，还被商红英数落了一顿。当时留在他脑海的第一印象就是：她的家好大啊，好豪华！今天再次登门，仍旧印证着上次的第一印象，到底不是普通人家！

    叶政华和商红英坐在客厅的主位沙发上看着电视，叶苹苹和陆自明走进来。

    “爸、妈，陆自明来了！”“叔叔、阿姨好！我是小陆！”

    叶政华抬眼望了一眼，温言道：“哦，坐吧！”商红英装作投入地看电视，没有声响，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自明，你坐这！”叶苹苹指着客位的单人沙发说道。

    “哦。”陆自明在单人沙发上坐下，身躯略略前倾，仅坐了三分之一的屁股在沙发上。

    巨大的背投彩电，正在播放着邓超饰演的热剧《少年天子》，讲述顺治皇帝福临的故事。一时几人无话，陆自明不知道是否应该找点话题打破这个沉默的局面，但是想来想去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题。只得装作也欣赏电视剧，略斜着脸观看。

    叶苹苹从桌上的果盘里拿了几个巨大的樱桃给他，说道：“自明，你吃点！”陆自明不好拒绝，只得伸手接了两三颗。

    “爸、妈，你们也吃啊！”叶苹苹没话找话道。

    “小陆，你今年多大了？”叶政华开口问道。

    “哦，叔叔，我今年三十岁。我实际出生是七四年的，父亲当时报户口报大了一岁，身份证上是七三年的。”

    “嗯，这正常，我自己当时身份证也报大了一岁！家里穷，怕读不出书来好早点参军、工作、劳动嘛，那时候都把孩子年龄往大报！”叶政华颇有感触地说道。

    陆自明点点头。

    “听说你现在借调在建委政治处？你工作几年了？”

    “工作八年了，我九五年参加工作的。现在编制放在房产集团，今年一月份借调到委政治处了。”陆自明如实答道，也不敢岔开去多讲一句。但是几句对话下来，心里的紧张情绪缓解许多，坐在沙发上不再如芒在背。

    叶政华随意地询问着陆自明的家庭、工作的一些情况。其实大部分的情况，叶苹苹已经在家里说过多次，他们脑子里早已有印象。但今天第一次见面，总还是要多了解一些。商红英坐在叶政华身边却一言不发，假作用心地看着电视剧，其实不住地用眼角余光打量陆自明的言谈举止，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不能逃脱她的法眼。

    叶政华也渐渐放松下来，拈起一颗果盘中的车厘子，放进嘴里，轻声道：“小陆，你也吃啊！”

    陆自明也放一颗进嘴里，吐出仔，说道：“这个樱桃好大好甜呀！”

    叶苹苹笑道：“自明，这个是巴西的车厘子！不是樱桃！”

    “啊？不是樱桃吗？难怪这么大！”陆自明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进口水果，当然如果他知道这种水果的价钱的话，肯定会更惊讶。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叶政华没有什么话题再聊，也假作看电视剧，信口说道：“这个少年天子是哪个皇帝，好像不是康熙么？”

    陆自明刚才瞄了几眼电视剧，知道是演顺治帝的，答道：“嗯，这个是演康熙的爸爸，顺治皇帝的。”

    “哦，难怪福临、福临的，我记得上次有个什么电视剧里康熙皇帝叫弘历吧？”叶苹苹说道。

    “康熙叫玄烨。弘历是他儿子乾隆皇帝。”陆自明笃定地答道。

    叶政华没有作声，心想这个年轻人看来读了不少书，对历史蛮了解的。几人没有更多的话题，陆自明见状提出告辞。叶政华起身，示意坐在边上的商红英也起身送送，商红英装作不见。叶苹苹走过去搀起商红英起身，她老大不乐意地站起身来。陆自明礼貌地说道：“叔叔、阿姨，不打扰你们了，我先回去了！”叶政华送到门口，看见门边放着的一堆礼品，轻声道：“小陆，来家坐不要带东西了，你拿回去吧！”

    “哦，叶叔叔，没有带什么东西，就是做小辈的一点心意！我先回了！”

    叶苹苹搀着商红英勉强走到客厅边缘，陆自明道声：“叔叔阿姨，再见！”叶政华略摆摆手，看到他下了楼梯，方才关上门。

    六月底，深州市城乡建设局“三定”方案正式批复，第一批干部调整拉开序幕。张如生向局党委争取了一个市房产集团副总经理的岗位，准备留给陆自明。这段时间，陆自明不仅已经完全接手了原先李建国手头的各项工作，而且逐步把干部档案资料转化为电子文件，提升基础管理的效能。在工作中任劳任怨，工作态度、工作效率和工作质量都令张如生感到满意。因此，这次提拔也是笼络人心、稳定军心的题中之义。然而，与郑义平的沟通并不顺畅。

    郑义平有自己的小九九：陆自明既然已经借调到局机关，那么最好不要占用集团的领导班子职数，这样可以考虑提拔一个自己人上来。但是由于机构改革科级领导职数的限制，一时半会还难以解决陆自明的机关公务员编制，张如生打算分两步走，先在原单位提拔为副科级，下步再考虑调入局机关。

    为了这个事张如生专门把郑义平叫到办公室商量。张如生很客气，泡了一杯上好的明前西湖龙井茶，开门见山道：“郑总，这个事情，你要支持我啊！这次你们集团新增一个副总的名额，是我专门向局党委争取来的。先呢，留给陆自明使用，今后调出了，你再考虑其他人选么！”

    郑义平在张如生面前表现得很谦恭，抿一口茶赞道：“好茶！真是好茶！”放下茶杯，笑道：“张主任，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什么时候我不听你的？你么发句话，我肯定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但是......这个事，你看能不能再斟酌斟酌？”顿一顿，又说道：“本来么，如果小陆在集团里，这个没什么话说，提上来我是完全赞同的，正好三个副总，一人管一个条线。现在他人借在局里，占掉我一个副总名额，班子里不好分工啊。合着总不能让杨书记管一个业务条线吧？我过去当书记的时候没有管业务，现在给他加活，我也开不了口啊！”

    郑义平讲的很诚恳，情况也确实是这么个情况。张如生没有接他的话。

    郑义平继续说道：“张主任，现在既然局机关公务员编制一时解决不了，你看能不能先把他调到其他事业单位提个职，下步再考虑调机关，我这里你让我新提拔一个干部使用啊？”

    张如生心道，你倒算盘打得精！让小陆去占别人单位一个领导名额，你好提拔自己人！当然，这个方案并非不可行，局里一定要安排某个干部到哪个下属单位么，是不需要商量的。但是这个事情他主要有两点考量：一是房产集团是建委系统待遇比较好的单位之一，把小陆放在原单位能享受好一点的福利，换个单位基本上待遇上要损失不少；二是像郑义平这种重要单位的一把手，作为张如生来讲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但他并不想妥协，说道：“郑总，这个不可能！现在其他下属单位的领导职数也都很紧张，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直接空降一个干部过去，面上不好交代！小陆只能先在你这里提拔！”

    张如生话说的很低调，但是态度强硬，不容商量。郑义平不以为意，笑道：“那这样好不好，张主任，小陆提拔副总呢我同意的，不过你看能不能跟局党委汇报一下，给我这里增补一个党委委员的名额，我好另找个人把工作负责起来呀？”

    郑义平以退为进，主动让了半步，张如生不好反驳，笑道：“郑总啊，你原来当书记的时候不这样啊！怎么现在当了总经理就变成生意人啦，跟我讨价还价的！哈哈哈！”

    郑义平也笑道：“岂敢岂敢！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嘛！下面工作不好做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