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十四章

    窗台上立着几只麻雀呼朋唤友，陆自明坐在办公室饶有兴味地看着它们，挥动翅膀，欢呼雀跃，突然又一阵风样地消失了。时光就像这一群麻雀，在你眼前叽叽喳喳，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窗台上空空如也，陆自明回过神来，点燃一支香烟，若有所思。楼冠中已经来局里几个月的时间，经过几次接触，应该说总体感觉还不错。自己在他心目中应该也留下了初步的良好印象。但是他觉得楼局长与行业内许多企业关系复杂，特别是与一些建筑企业渊源很深。他无意介入局领导的社交圈子，但是不能不感到这潭水非常深，有一种凝视深渊的恐惧感。

    在官场上这么多年，阅人无数，领导也见得多了。虽然坐在主席台上的时候，一个个都把调子拔的很高，什么率先垂范、以上率下，什么廉洁从政、夙夜在公，什么民生工程、人民满意......一众词汇听上去都很美。私底下的时候，看见有几个领导愿意与普通民众打成一片？又有几个公职人员心里真正装着人民群众？不能说一个没有，至少极为少见。许多的领导在台上嘴里挂着群众，在台下心里想着老板。私下里除了官场朋友外，都是与各种企业、商人、老板作伴厮混，官商勾结，相互需要，公私不分，各取所需，结成稳固的利益同盟。这就是陆自明眼见的社会真相和现实。扪心自问，自己又何尝愿意与群众作伴、与穷苦人作伴？围绕在身边的也大多非官即富，形成一个稳定的圈子，穷人是一个也难见。

    最近，陆自明感到，楼冠中有一种习惯，许多工作喜欢撇开徐晟光，直接指挥到自己这个层级，特别是从北京回来之后尤甚。一把手的指示不能不落实，但是自己又不能不跟徐晟光汇报，他毕竟是建管局的一把手，自己的顶头上司，楼冠中可以绕开而自己绕不开。为这事，徐晟光已经有点不高兴，有时话里话外流露出不满情绪。上次在建管局的会议上已经旁敲侧击，强调工作纪律了。还搬出《水浒传》里宋江架空晁盖的典故，指桑骂槐。陆自明是读书人，有啥不明白的？他的意思就是暗指自己是宋江么！可是自己也没有架空他啊，有什么事还是跟他汇报，但是楼冠中的工作风格如此，叫自己怎么办？总不能告诉楼冠中直接去跟徐晟光布置工作吧？

    晚上楼冠中叫吃饭，他不能拒绝。一把手叫吃饭，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这是从跟着刘积仁以来就养成的习惯。但是每次楼局长安排的饭局，基本都是企业的人有事相托，几乎无一例外。

    刘积仁去九安县任职已经大半年了，陆自明连一面都没见到过。其间联系过他三四回，但都约不到时间：不是出差在外，就是工作日程排满。他知道，作为经济大县的一把手，他的确公务繁忙，用日理万机来形容也毫不为过。无论他是否接受，刘积仁正慢慢淡出他的生活。

    晚上，楼冠中的饭局安排在龙象大酒店。陆自明提前十分钟下班，开车赶到酒店。有领导参加的饭局，不能够比领导晚到，这是一个礼节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这是他十几年来的一个感悟和原则。

    走进包厢，才发现今晚做东的是深州南方建设集团公司的老板沈南方。南方建设集团是深州市的着名建筑企业，老板沈南方也是深州城里鼎鼎大名的大老板，跟江启辰一道在北京见过一面。但当时自己在村镇司挂职，又是局里的政治处副主任，与他的交集几乎为零，相互之间并无后续联系。陆自明到市建管局以后，到他公司调研过，他也到局里来过几回，也多次邀约吃饭，但陆自明都以饭局忙为由推却了，没想到他直接通过楼冠中邀请，组了今晚的饭局。

    沈南方是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头，但是红光满面，精神健旺，看上去不过五十出头。穿着一身巴布瑞的经典格子纹短袖衬衫，一条金光闪闪的爱马仕皮带，一条米色便裤，足蹬一双古奇的浅色皮鞋，一身上下被世界名牌包裹。十分豪气却又显得有点土气，陆自明心道：难怪别人说土豪，这个词形容建筑企业老板再贴切不过。

    见到他，沈南方十分客气地迎上来握手打招呼：“陆局好！好久不见！”

    “沈老板生意兴隆！”陆自明也客气地寒暄道。

    “哈哈！生意还要靠陆局多关心照顾啊！”

    “哪里，哪里！都靠楼局长照顾！”

    “哈哈，要楼局长照顾不假，但许多事还得靠你们这些小兄弟帮衬落实啊！”

    沈南方带了公司的总经理秦中福，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剃着小平头，显得很干练。另外还有办公室两位美女：一位烫着大波浪发型，身材丰满诱人，透着成熟娇媚风韵的叫黄春丹，一位更年轻、模样单纯清秀的叫周先娣。

    过了一会儿，包厢门被推开，楼冠中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江启辰。大家纷纷起立迎接。陆自明观察到沈南方和楼冠中十分熟悉，因为他的肢体语言十分放松。

    落座后，晚宴开始，略作介绍，大家基本都熟识。

    小范围聚餐，酒水的频次反倒更高。大家频频敬酒，相互劝酒。黄春丹上身穿着一条真丝的花衬衫，下半身一条A字裙，把圆滚多肉的臀包裹得浑圆诱人，她像只花蝴蝶一样，站起来到每个人的身旁敬酒。

    魔鬼藏在细节里。观察细节，是陆自明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细节里隐藏着太多信息。他觉得黄春丹似乎和楼冠中分外熟悉，盯着楼局长撒娇似的连喝了好几杯。而且每次与他敬酒的时候，身体距离靠的十分近，楼局长不但不反感，反而很受用。一般来讲，人和人交往都会保持一个社交距离。尤其是女人，更会有这样一种心理上的安全距离。凡越过这个距离的大都是关系亲密的人。从黄春丹和楼冠中的身体语言来看，两人几乎不存在任何距离，都快紧贴在一起了。

    酒宴过半，秦中福走到楼局长身旁，递上一个信封，楼冠中眼睛都没眨，神态自若，信手接过塞进了裤兜里。江启辰、陆自明也都接了。

    酒宴推向高潮，小杯换成大杯喝。

    陆自明忍不住跟坐在身边的江启辰小声耳语道：“大哥，今晚这个饭局怎么回事？南方集团是不是有什么事找楼局啊？”

    “还不是为了建筑幕墙专业承包资质升一级的事情，他们报了两回都没有通过，前几天托楼局长帮忙，约的这顿饭！”江启辰小声说道。

    原来如此，陆自明恍然大悟。建筑幕墙资质是建筑企业的专业承包资质之一，目前南方建设集团拥有二级资质，打算把这个资质也升为一级。这个一级资质是建设部审批的。建筑幕墙是一个比较小众的专业，大面积的外立面幕墙工程在深州这个小城市才刚刚兴起，代表工程业绩很少，符合条件的企业更少，如果南方集团能通过将成为全市唯一一个拥有幕墙一级资质的企业。但是建设部资质审查很严格，通过率极低，因此连续申报了两次都没能通过。

    陆自明正想说点什么。这时，楼冠中望着陆自明说道：“南方建设集团是我市的建筑龙头企业，无论资质等级还是产值体量都名列前茅。自明啊，我在建管局调研会议上讲过，今后我们要着力扶优扶强，对这种优势企业要加大扶持力度！把深州建筑业的产业集中度再提高提高，不能总是小而散，一盘散沙，那样是做不强的！你明白吧？”

    陆自明赶紧连连点头说道：“楼局，我明白！我们一定按照您的指示精神抓好落实，推动优质企业上台阶！”

    楼冠中很满意这个表态，说道：“那这样，我们建设局的同志们一起敬一敬南方建设集团诸位！祝南方集团资质再上台阶，产值迅猛增长，企业蒸蒸日上！”

    “有你楼局长的关心，有小江主任、小陆局长这种精兵强将支持，我们肯定会的！”沈南方高兴的拿起扎杯，里面有二两多的白酒，打算一口闷。

    “老沈，这么多啊？还是悠着点吧，岁月不饶人，现在不敢比当年啦！”楼冠中劝道。

    “你楼局长刚才说的这么好，我们不好好干怎么行？那就对不起领导的关怀了嘛！”沈南方说着一仰脖干完。秦中福也拿起扎杯，把一大扎白酒一饮而尽。

    楼冠中感到难为情，拿着扎杯有点踌躇。江启辰赶紧说道：“楼局，既然沈总这么客气，那我们局里也要表示表示，我做个代表吧，拿扎壶干掉！”

    楼冠中非常高兴，连连说好。陆自明看到江启辰扎杯里也有二两多的白酒，他一口气喝完。陆自明不能不佩服这位大哥，他总是结灵子，懂得领导心思。自己不是没有这份机灵，实在是酒量不济，不敢跳出来啊！

    稍后，黄春丹扭着屁股又站到陆自明旁边，几两酒后她越发放得开，拿着扎杯娇笑道：“小陆帅哥，要不咱俩也拿个扎壶干一下？”说着身体靠过来。

    陆自明很戒备，赶紧站起往后稍退一步，拉开一点距离。作揖讨饶道：“阿姐，你饶过我吧，我这点小酒量不行！”

    “哟，你不喝肯定是嫌我老了！哈哈哈！咱们小周年轻漂亮！小周，你也站起来，拿扎壶，咱们一起敬敬小陆局长！”

    身边的周先娣闻言，也端着扎壶站起身来跟陆自明敬酒，娇滴滴地说道：“陆局，你真是年轻有为！我再敬你一杯酒！”

    陆自明对场面上这套恭维的言辞早已听得起了茧，知道这样的话在场面上最招酒，活受罪。果不其然，沈南方听了说道：“小周啊，陆局长年轻有为，你是不是看相他呀？”沈南方是南方集团的创始人，工地包工头出身，酒后就显出了土豪本色，说道：“你干脆作陆局长的情人算了，我看你们蛮般配的！如果你作了陆局长的小情人，我给你升职加薪！”

    周先娣也是交际场上的老手，一点不怵，接话道：“我当然愿意啦，就怕陆局长瞧不上咱呢！”

    众人哄笑。陆自明十分讨嫌这样粗俗的语言环境，感觉层次被拉低。但这就是建筑行业的环境，一帮泥腿子趁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凭着大胆、官商勾结以及坑蒙拐骗迅速发家致富。虽然腰包鼓起来，身家不菲，但是带了“劳力士”的农民仍然是农民，思想境界并不因为富裕而有所提升。

    被黄春丹、周先娣左右夹击着，再拖下去越发被动。陆自明只得端起扎壶，壶里刚才他故意倒小杯倒满出来一些，但也还剩了将近二两酒，他硬着头皮，谦虚道：“不敢，不敢！”赶紧和黄春丹、周先娣碰杯，一饮而尽，立马坐下。两人见他突然爽气喝完，只得也分别喝干，回到各自座位。

    秦中福走过来悄声说道：“陆局，我们公司那个建筑幕墙升一级的事情，还要烦劳您多费心啊！”

    陆自明说道：“好说，好说！职责所在，一定尽力！”

    酒宴散场，周先娣喝得酩酊大醉，人几乎靠在陆自明的肩膀上。陆自明赶紧叫过黄春丹，让她扶着。

    回到家，陆自明拆开信封，里面是五张面值一千的商场购物卡，还有一张价值两千的登喜路衬衫提货券。他在心里犯嘀咕：这个沈南方怎么下这么重的手？会不会像上次聚力陈晓明一样，看人下菜碟？因为打算托自己帮忙升资质，就包这么重的礼？还是楼局、江启辰都一样？这些东西要不要上交纪委呢？但是晚上楼局长、江启辰也都拿了，一旦上交会不会被领导知道啊？如果他们拿的少呢，自己单独拿这么大一份，风险有点大啊！他有点左右为难。

    王荣坤感到春风得意，真是遭逢了好时代！现在城市基础设施投资额逐年加大，项目越来越多，创造了大好的发财机会！春晖苑项目按期发包，陈晓明的聚力建设集团如愿拿到了十一万方的最大的一个标段，当然他也不敢食言，给王荣坤按照五个点的回扣写了一张欠条。办好这件事，王荣坤格外兴奋，找到了一条发家致富的捷径。剩余的职业生涯，要抓住机遇，像这样的项目再搞个两三个，那自己后半生的幸福也就足够了！

    晚上，老伴准备了几道他爱吃的小菜：尖椒肚丝、白斩鸡、五香酱牛肉、茭白肉丝、清炒木耳菜。王荣坤罕见的，在家里开了一瓶五粮液，喝了三两，恰到好处，最是微醺未醉时。饭罢，老伴忙着收拾碗筷。王荣坤端着茶杯，踱步到客厅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机，拿起遥控器，心不在焉地翻着节目。顺手拿起茶几上的一包软中华，点上一支，真觉飘飘欲仙。

    这时，门铃响了，老伴连忙从厨房跑出来开门。

    门开了，是王根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