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来已到深夜。
皇帝没带几个人,只有苏培盛在侧,几个御前侍卫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经过了白天这样的事儿,现下的紫禁城安静得可怕,没去圆明园的人都在各自的宫里大气不敢出。皇帝慢慢走到寿康宫门前,宫门口的灯笼在夜风里忽明忽暗,皇帝的脚步凝滞在宫门前,脸色晦暗不明。他静静地望着寿康宫的牌匾,站了约莫半刻钟,才抬脚往里走。
太后已经换下了方才在老十四旧府里那身寻常衣服,换上了符合身份的宫装,素雅却不失雍容华贵,隐约出现白发的发髻中簪了一支蝴蝶芙蓉镶金宝石花簪,那是从前她当德妃时先帝赏给她的,曾经她爱不释手,经常都用着,后来当了太后,觉得这簪子款式年轻,与年纪不符,就很少拿出来了。此时她神色平静地坐在罗汉床上,保养得宜的脸庞几乎没有皱纹,除了头发白了些,还是能看到些许曾经风华绝代的模样。
皇帝入门,依旧如从前般行礼问安。她转头看向皇帝,淡淡道:“皇帝终于来了,累了一天了,坐吧。”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儿子记得这支簪子是老十四两周岁时皇阿玛赐给您的,那一年也是五妹出生之年,每逢节日庆典您都会戴上这支簪子,不知是因为皇额娘疼爱老十四还是因为皇额娘感恩皇阿玛?”
太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那时哀家好不容易从低微的秀女一路走到妃位,又生了你们兄妹几人聪明乖巧,小五一向喜欢你这个哥哥,可惜小五没能亲眼看着你登上皇位。”
“小五喜欢我,那老十四呢?” 皇帝忽然话锋一转,犀利地望着太后。
太后避开他的目光,沉沉地直视前方:“皇帝,哀家当年助你是真心的,今日所做之事也并非哀家看轻你,只是从全局考虑,你,不要恨哀家。”
“只是因为儿子没在您身边长大,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不如老十四吗?” 皇帝语气幽幽。
太后终于转头看向这个疑心病重且心胸狭窄的儿子:“哀家考虑的是先帝的江山、乌雅氏和乌拉那拉氏的荣耀,就像哀家先是先帝的嫔妃,大清的太后,最后才是你和老十四的额娘。”
“可是朕还没死!” 皇帝突然发了怒,狠狠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本来不大的眼睛瞪得发红。
“罢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皇帝不放过哀家也是正常的,只是哀家求求你,放过你弟弟吧。此事他本不知情,是哀家非要接他回宫,是哀家非要他配合,他心里还是认你这个皇帝的。” 太后见皇帝动了大气,愣了愣,一双好看的凤眼立即蒙上了一层水汽,满脸哀求地看着皇帝。
皇帝的胸口起伏不定,觉得胸中那股怒气蹭地涌上了脑门,冲得他心口和太阳穴一同发疼,忍不住微微张嘴快速呼吸。半晌,他强压着快要喷火的眼神,背着手走到殿门口,头也不回地道:“皇额娘病重,就好好在寿康宫养病吧,外边儿的事无需您再操心。儿子有空便会来给您请安的。”
第二日,皇帝带着裕妃回了圆明园,老十四造反一事自然很快就传开了,可皇帝把太后在其中的“功劳”悉数隐去,所有的错误和怒气一股脑儿地全部加注在老十四身上。听说那三十大板是下了狠手的,老十四被送回景山时已经昏迷不醒了,怕是医好也会留下残疾。皇帝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这样的消息自然是“一不小心”就被传到了寿康宫里。
太后本就因为那件事惴惴不安,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急火攻心,再次卧床不起。可她屡屡派人送信儿去圆明园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皇帝每每收到太后的信,只简单写一两句问安的客套话便算数了。
这对别扭的母子就这样僵持了小一个月,到了最后太后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她知道这个儿子的性子,自己越是求他,他就越记恨老十四这个弟弟。
“罢了,罢了,到底不是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哪里会与哀家母子同心……” 太后病恹恹地靠在软枕上,手里的信纸轻飘飘地滑落在地。
“太后……” 竹息有些颤抖地捡起地上的信,不知从何劝起。
因着是太后身边儿的老人,怕她一时没了得力的人会更加不好,皇帝没有要了竹息的命,反而让她继续留在寿康宫伺候。只是没有皇帝的圣旨,她不能踏出寿康宫半步,这辈子就等着老死宫中吧。
这一个月,抄家、流放、下狱…… 皇帝对敢帮着太后和老十四的人丝毫没有手软。那些本来以为皇帝力不从心、之前不断上书建议皇帝立太子的臣子们都心惊胆战,生怕被牵连,一时间几乎无人再敢提起此事。而老十七、慎郡王、毓郡王这边,经此一事皇帝对他们仿佛更倚重了。慎郡王和毓郡王年轻,正是满腔热血的时候,自然是一万个高兴的。只是老十七果亲王,面对皇帝新派下来的差事总是自称无能,派四次推三次,渐渐地皇帝也由得他去。
反正皇帝也不喜欢有野心的亲王,更何况是个曾经先帝属意的人。
裕妃回来后安分守己了好一段时日,既不争宠,也不冒头,素日里喜爱的鲜艳衣裳也不怎么穿了,对那日所见更是绝口不提。看见五阿哥和新娶的福晋没能入宫谢恩,年世兰本来还想逮着机会讥讽她一番没福气,但见了面,裕妃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让她立刻没了胃口。
处置了那群违逆之人后,圆明园里悄无声息地抬来了一位新人,伊尔根觉罗氏,年十六,封了兰答应,内务府随便打扫了一个旧宫室便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