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不在府上。
秋收开始了,汉帝国上下忙成了一锅粥,尤其是他这位大农令,不仅白天要处理各种政务,核算各地上报的钱粮数目,晚上还须坐镇天府人间。
因为,一场失败的漠南之战,让汉帝国至少一两百名将军、校尉丢了爵位,成了居家过日子的富家翁。
那些人嘴上说是早已厌倦了沙场征战、纵马驰骋,可实际上,等到他们闲下来成了闲人,吃了睡,睡了吃,方才知道军中曾经的苦日子多么惬意。
只可惜,长安城里,能够任由他们驰骋的地方,却成了天府人间。
这片极尽豪奢的勾栏生意,曾经是卓氏的产业,后来,桑弘羊略施手段,便夺了这处汉帝国最为豪奢的销金窟,日进斗金。
那些粗鄙武夫不讲理,尤其是在被夺了爵位、丢了官职后,更是显得无法无天、粗俗不堪,动不动就在窑子里闹事,打架斗殴,借酒闹事,佯装酒醉想吃一个霸王套餐,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而且,随着武夫们越来越会玩,他们的眼光也越来越挑剔。
譬如,嫌弃小妇人太瘦、太生涩,或者,嫌弃老妇人太圆润、太通透,简直太难伺候了。
于是,桑弘羊的公务自然便多了几项:陪吃,陪喝,陪……呃,这一项划掉。
总之,桑弘羊最近很辛苦,差不多就是‘日夜操劳、殚精竭虑’……
“桑弘羊不在大农令,也不在府上?”
“他会去哪里?”
“在天府人间?那不是卓文君的产业么,怎的,被桑弘羊巧取豪夺了?”
“很好,这便去天府人间!”
连续两次‘扑空’,让陈阿娇这位前任皇后更加怒不可遏,传令让马车转道,直奔天府人间而来。
而与此同时,大农令桑弘羊刚刚吃过午饭,享受着三名小妇人的揉捏推拿,舒服得直哼哼,犹自沉迷于那寂寞、空虚而冷的‘贤者时刻’。
‘嘭’的一声巨响。
天府人间两扇奢华而厚重的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踢飞,稀里哗啦一阵乱响,木头渣子便泼洒了一地。
一楼大厅里,丝竹歌舞登时便停了下来。
男男女女近百人蓦然回首,一眼便看见一名身高九尺有余,腰围、胸围、臀围差不多都有四五尺的妇人大踏步走进来;在她身后,跟着一位身穿皇后华服的美艳妇人,昂首挺胸,目光幽冷。
陈阿娇?
前任、皇后……
一些在朝堂上有头有脸有身份的‘大人物’吃了一惊,一个个的以袖遮面,默默退至人群后面……
大厅里的味道极浓烈,让陈阿娇忍不住皱眉。
西域的迷迭香、龙涎香,混杂着大汉朝最为出名的酒香、肉香和花椒香气,再加上一阵阵扑面而来的奶香和大牲口的汗臭味儿,真正是一言难尽。
陈阿娇缓步上前,十分冷淡的扫视一眼:“桑弘羊呢?还不出来见过本宫?”
这一下,那些普通镖客和没什么见识的小舞娘们也是大吃一惊,面面相觑;旋即,一个个的面色微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些人以为,来的是皇后卫子夫。
开玩笑,大汉朝向来信奉以仁孝治天下,太后、皇后甚至一些得宠的妃子,可都能算是‘母仪天下’的存在;如今,这般天大的人物突然来到这污秽之地,到底想干什么?
有人开始悄咪咪的挪动脚步,显然是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料。
陈阿娇一声冷哼,只说了一句:“没有本宫准允,私自离开此地者,灭三族。”
场面登时便冷了下来。
“桑弘羊呢?”
“让他滚出来。”
陈阿娇走到大厅正中,缓缓回身,面对大门方向傲然而立,下了最后一道通牒:“本宫数三声,桑弘羊若还不出来,便一把火烧了这座楼。”
然后,她淡然数了一个:“一。”
于是,当桑弘羊察觉到不对劲,手忙脚乱的穿好衣衫,几乎连滚带爬的从楼梯上跑下来时,陈阿娇早已数到了一千三百九十六……
耳听着这位前任皇后蹦豆子般的数数速度,桑弘羊的一张白净面皮,早就变成了猪肝色:‘这也数得太快了啊。’
他略一犹豫,‘噗通’一声,竟然跪倒在地。
一时间,天府人家的大厅里,一片死寂。
这个桑弘羊!
好吧,其实如他这般位列三公九卿的朝廷重臣,即便见了皇帝,只要不是在大朝会上,是不需要行那跪拜之礼的。
只不过,面对陈阿娇,桑弘羊却不敢。
这妇人的刁蛮、狠辣和不讲理,曾经让多少文武大臣噤若寒蝉,简直比见了刘彻还要头疼好几倍。
他大气都不敢出,只是使劲的撅着屁股连磕七八个头,肉眼可见的,那件黑色官服的后背,湿了一大片。
“桑弘羊,本宫说过,数到三声你不下来便要烧楼,看看,这都一千三百多了。”
陈阿娇低头,俯视着桑弘羊,一脸的嫌弃之色:“桑弘羊,你出身商贾之家,当年,陛下听闻你心算之学冠绝天下,便想召你进宫,封你个一官半职的,好为朝廷所用;当初,上有王太后、国舅田蚡、太尉窦婴,下有公孙弘、儿宽等文武百官一致反对,认为你桑弘羊出身商贾,乃身份卑鄙之人,没有资格进入朝堂之上。
本宫听说后,便好言好语的劝谏陛下,帮你说了几箩筐的好话,这才有了你桑弘羊的这一身荣华富贵。
怎的,如今你桑弘羊位列三公九卿之尊,掌管大汉大农令,虽然不曾封侯,却也贵不可言,便忘了本宫昔日之恩情?”
桑弘羊趴伏在地,涩声道:“微臣不敢。”
“你不敢?你桑弘羊现在混成了人物,什么事情不敢做?”陈阿娇冷笑一声,突然问一句:“当年,你为何要在卫子夫面前数说我陈阿娇的不是?”
来了来了。
这场面,终于来了。
桑弘羊通体的寒毛都倒竖起来。
当初,陈阿娇愤而离开长乐宫、搬出长安城,刘彻暗中观望了一段时间,也不发一道诏书,便直接册封卫子夫为皇后;也就等于说,从法理上来说,眼下的汉帝国,其实有两个皇后。
因为,人家陈阿娇毕竟是刘彻当年明媒正娶进宫、正儿八经册封的皇后,在没有皇帝明诏天下的情况下,她依然还是皇后身份,这一点,谁都不可否认;至于卫子夫,也是正式册封的皇后……
这种事情,说起来就是一团浆糊,谁沾上谁倒霉,这些年来,根本就没人敢提及。
至于说在卫子夫面前数说陈阿娇的不是,满朝文武大臣,至少有七八成的人都干过吧?
可是。
为什么就找我桑弘羊的晦气……
“微臣罪该万死,请贵人赐罪。”桑弘羊十分艰难的吞了一口唾沫。
“呵,贵人?好一个贵人!”陈阿娇冷笑一声,“昔日你桑弘羊为了进阶一个小小的郎中,携带五百斤黄金,跪拜在长乐宫外时,可曾想过,时过境迁,有朝一日你会称本宫一声贵人?”
桑弘羊不敢吭声了。
他只是将额头顶在地上,一声不吭,差不多等于是放弃了抵抗。
陈阿娇的目光愈发森冷,幽幽扫视一圈,突然开口:“杜周,你一个廷尉府的侍御史,怎的躲在他人身后探头探脑,你说你丢人不丢人?
来,帮本宫断一桩案。”
人群中,磨磨蹭蹭走出一名面容瘦俏的中年男子,却是廷尉府的杜周,与张汤有得一比,素有‘大汉酷吏’的名号。
“见过娘娘。”杜周上前,躬身施礼。
“免礼,”陈阿娇面无表情的吩咐一句:“桑弘羊位列三公九卿之尊,乃大汉朝廷大农令,却在非休沐之日,宿花眠柳,可有罪?”
“桑弘羊身为朝廷大员,在京师之地、天子脚下,公然经营勾栏皮条生意,可有罪?”
“桑弘羊身负皇恩,不思厚报,终日浑浑噩噩、虚度光阴,废弛政务,可有罪?”
“本宫皇后身份乃陛下亲封,未曾有过明诏废黜,可这桑弘羊见了本宫,口称贵人,可有罪?”
“位列三公九卿,即便是见了皇帝,也不必行跪拜大礼,可是,这桑弘羊见了本宫,行的却是三叩九拜之大礼,可有罪?”
“……”
陈阿娇熟知大汉律例,这一条条、一件件的说出来,早就把桑弘羊吓了一个半死;这有些事情,大家都在做、都在干,好像屁事都没有。
可是。
若是被人拿在桌面上,一件件的摊开了说,放眼天下,这世上哪一个汉帝国的官吏屁股干净如处?
杜周躬身,道:“桑弘羊总计犯了十三条罪,其中,有些是情有可原,若能去廷尉府主动认罪,写过认罪文书后,缴纳七八十斤金子差不多就可以了。”
“不过。”
这位大汉酷吏语气停顿两个呼吸,继续说道:“其中有两条罪,却不是钱粮可以抵顶的,其中,便有一条大不敬之罪。”
“桑弘羊位列三公九卿之尊,见了太后、皇帝都不须跪拜,可是,他见了娘娘,却忙不迭的跪伏在地,以头抢地,此为大不敬之罪……”
杜周的话音刚落,桑弘羊直接就瘫倒在地了。
周围那些镖客、小舞娘们,也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所谓的‘大不敬之罪’,怎么说呢。
杨川曾经问过张汤,对汉律中的‘大不敬之罪’如何判定,就连张汤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一旦被廷尉府的认定,你这便是大不敬,那可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
轻则吃一顿皮肉之苦,被皇帝当面呵斥,罚俸。
重则罢官、夺爵、打入死牢、乱棍打死、砍头剁死、腰斩疼死、五牛分尸扯成几大块、诛灭三族乃至九族……反正就很严重。
“好了,既然如此,本宫也就不打扰诸位玩耍了。”陈阿娇举步便走,一点都不带犹豫。
众人呆住了。
就这?
怒气冲天的破门而入,结果,就这般高高提起、轻轻放下?
只有当事人桑弘羊知晓,自己这一次,惹下了一场大麻烦;不说杜周给他‘捏造’的那十三条罪状,单就是让陈阿娇记恨,便是天大的祸事……
“娘娘!”
眼看着陈阿娇便要出门离去,桑弘羊猛的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来,趋步紧追上去,口称‘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不料。
就在桑弘羊趋步紧跟上来时,陈阿娇却猛的停下脚步,并侧转过身子。
惶急之下,桑弘羊还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好巧不巧的,一下子撞在这位汉帝国前任皇后的身上。
“哎呀!”
陈阿娇一声哀鸣,竟然被桑弘羊一头‘撞飞’三四尺,就在众目睽睽下,一头栽倒在地,将那一顶足足有七八斤重的‘凤冠’跌落滚出去,摔了一个稀巴烂,各种猫眼大小的珠子洒落一地。
稀里哗啦,叮叮当当。
“大胆狂徒,竟敢刺杀娘娘!”
“……”
一名极壮硕的靠山妇扑上来,一脚便将桑弘羊踢飞出去十几步,还不等他的身子落在地上,另一名靠山妇一个箭步冲上去,劈手揪住了他的脚踝。
嘭嘭嘭!
那靠山妇提着身材修长的桑弘羊,却如壮硕之人手提一只羊羔子,随手就在地上甩了三下。
三声沉闷巨响过后,桑弘羊的一条性命,眼看着便丢了小半条,满头满脸都是血污,地板上,还散落着四五颗沾血的大黄牙。
桑弘羊的武艺不错,起码能与普通游侠儿提剑厮杀,并不会落于下风,可是,在靠山妇的手底下,他就显得太过弱鸡,直如三岁婴孩那般,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娘娘饶命!”
桑弘羊一张口,嘴角便溢出大口的血沫子,眼底闪过一抹极度畏惧之色,慌忙求饶:“微臣该死,无意间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念在昔日大长公主的面上,饶我一命……”
陈阿娇慢吞吞的从地上爬起来,好整以暇的整理着身上的皇后霞披,再瞥一眼摔在地上的凤冠,脸上神情反而变得平静下来。
她沉默了好几个呼吸,突然叹了一口气,温言道:“看来,你桑弘羊是真不愿我陈阿娇进入长安城?这也难怪,毕竟,长乐宫只有一座,却冒出来两个皇后,你说这是不是大汉朝最大的笑料?”
“人都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桑弘羊,你……罢了。”
“终究是刘彻不疼惜自己亲口册封的皇后,如今被他的臣子肆意折辱、刺杀,就连当年刘彻亲手戴在本宫头上的凤冠,也如那不值钱的破砖烂瓦,想摔就摔,想砸就砸,想想就好生的无趣呢。”
陈阿娇摇头苦笑几声,对地上的凤冠,以及大厅之人不再看上一眼,便有些步履蹒跚的走出天府人间的门庭。
披头散发,形容枯槁。
就十分的萧瑟、孤单而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