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便将相框放回原处。他注意到书桌的抽屉半开着。当他拉开抽屉,立刻就看见里面胡乱放着的各种报纸剪张,有一片剪报的日期是1911年8月,上面登着什么比赛,两个穿着水手服的男孩正捧着奖杯。剪报下面有一团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手写着潦草的字迹,潦草到辨别起来甚至都有困难:归去之处,亦有未来——碎片、100。
碎片?阿福耸耸肩膀,是指男孩丢失的拼图吗?可是房间的相框里缺失了那么多拼图……他左右环视了一圈,本指望发现什么宝贝。可这屋子里除了相框,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物件。
他将东西重新放回抽屉后就合上门退了出来,继续沿着走廊向前闲逛。他还记得安侬的话,让他随着内心带一点什么觉得重要的东西回去。房间中的相框显然有什么意义,可是数量那么多,他该选哪些拿回去呢?
当他打开第二个房间门时,发现这回来对了地方。他站在一个巨大的更衣室里,胡桃木色的柜子中挂着许多套干净整齐的衣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衣衫,没忍住取下其中一套看上去最整洁的小号英式学生制服,秋草黄的米格纹薄呢质地,面料笔挺,摸起来质地细腻,是同照片中那个小男孩一样的制服。
既然整个领域都是他的,那么取一套衣服应该也没什么吧。他为了不让自己有一种偷窃的内疚感,认真在内心念叨了好几遍说服自己。衣柜的对面是一整面黄铜做的镜子,他三下两下换上了那套制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整个人都变了,完全不像之前的样子,变得陌生而帅气。
除了头发还有点凌乱——他刚这样想完,就发现镜子边的木架上放着梳子与发蜡,他对着镜子仔细地梳着头发。他一边梳一边看着自己耳后的小脏辫,似乎与这身衣服不太相配,要不要剪掉呢?如果……不等他多想,那柄梳子好像有魔力一样,他发现头发非常妥帖听话的自己变换了发型,将他那两个脏辫拆散,在脑后扎成一个短马尾,还绑了一条与制服颜色一致的丝带。他十分满意的对着镜子左右旋转,仔细端详起自己的模样。
深不见底的黑色眸珠,线条硬朗的眉型,镜中那张脸依旧还是原来的阿福,可是在一番打扮之后,他已经焕然一新了。阿福满意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发型,现在的他更像是某个富贵人家的独子。
如果安侬看见他现在的模样,不知道会怎么看他。阿福有点得意起来,他一边想,一边坐在软凳边换上旁边那双柔软的皮鞋,尺寸正好,仿佛就是为他定做的。说不定安侬又会恢复刚发现他是金思先生时的那副恭敬态度。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明明在最初他并不喜欢她那样过分的恭敬。
他系上鞋带,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等他再次照完镜子时,发现安侬送他的白鞋已经安静地躺在鞋架上了。
阿福心里涌上了一丝躁动与对权力的渴望,他为此深感不安,似乎在这里呆得越久,曾经熟悉的自己就越变越淡。他仿佛正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真正拥有这个领域的主人,他甚至连神色都变得傲气起来,因为在穿上这身衣服时,阿福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在一个森林边湖泊上划船的场景,他隐约看见自己因为言语不合就将另一个同伴推下了船。
他急忙脱下刚穿上的外套,将外套拿在手中,晕晕乎乎朝门外走去,却不小心碰翻了帽架,他忙扶起帽架,又低下身将几顶毡帽捡起来。其中一顶帽子内檐里掉出来一张字条,显然那是之前就别在帽子里的,他犹豫了一下,将字条展开:追溯的起点,寻找记忆。切记,记忆是最容易被窃取、篡改、和欺骗的,警惕陪你到来的人。
又是一个警告!这张字条与之前他在书房看到的字体相同,这让人不禁生出一股浓浓的不安感,这份警告大约是出自同一人只手。
会是他自己吗?阿福忙离开这个房间,回到之前那间书房,拿起蓝色墨水笔在纸上随便写了几个字,不过在认真对比之后发现他的字迹与纸条上的完全不同。阿福现在松了口气,不断安慰自己这纸条也许不是留给他的。或许是他收集的来自那个世界的什么别的提示吧。奇妙的是,他刚才写的字迹渐渐消失了,纸上整洁如新。
就在他慢慢退出房间没走几步之后,一股非常强烈的不真实感又漂浮出来,令人窒息的感觉紧紧萦绕着他,越来越浓。他在心中忍不住埋怨起来,安侬肯定比自己更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东西”,却又不告诉他。这么大的地方,让他怎么找。
他一直朝前走,许多个门,许多个门。走廊的两侧全是房门,他又发现了一间陈列室,两间餐厅,一间茶歇室,一个乐器房,还有一个暗室……走廊两端有数不清的大房间,而尽头是一个回旋楼梯,通向三楼,四楼,五楼……楼梯迂回宛转,他探头向上看去,忽然就想起来小时候陪叔叔去过一家非常壮观的银行办事,那个银行电梯内壁就是四面赤铜色的镜子,明净锃亮,会将人的身影一层一层累加着反复倒映其中。他对着其中一面镜子,长久的盯着反复交叠着的十几层自己的镜像。那一瞬间涌上的不真实感,和现在一样,都觉得自己并没有真实存在。
此刻他看见这些不知通向多少层的旋回的楼梯,这种久违的奇异感又来了,他越向上看,就越觉得心里发虚。
四周实在是安静的吓人,但他飞快扭头时周围什么也没有。不,不是什么也没有,在他回头的一瞬,他发现走廊里也站着许多尊雕像,和楼下大厅中陈列的一样整齐。
当他推开一扇房门,发现舞厅里面也站了两尊雕像。那些雕像栩栩如生,仿佛是活人浇筑的一般。他实在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某一刻甚至感觉到走廊里的这些人形雕塑都专注地望着他。
他决定不管那个什么重要东西了,他要回去。
一面这样想着,他一面快步朝大厅的楼梯走去,不知为什么,在路过他最初进去过的那个房间时,他几乎没有犹豫的推开房门,快速拉开抽屉,取出那片夹着纸条的剪报随便一折,塞进他的长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