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堂。
张鹤龄、张延龄兄弟二人走进堂内,直行到案前近处站定。
按说以他们超品爵位之身,即便是受审,客气的官儿当会给他们安个矮座,以示朝廷的爵位体面。当然,要说不安排,那也能找出诸多说法,今日,刑部就未做安排。
张鹤龄也不计较,站定后,抬眼向上首看去,跟着举手抱拳,略施一礼:“见过三位堂官!”
没毛病,礼不过,也不缺。至少未有跋扈藐视之意,让原本准备先借个无礼由头敲打二人的想法落了空。
白昂也不纠结,终究就是小手段,对一般人还行,对这两位有着坚实后台的国戚,其实用处有限。
不过,作为审官,威严是要的。
于是,他扫视了两人一眼,也不还礼,摆正架势,肃然的拿起醒木拍击案面,“啪”的一声,大堂内外尽皆为之一静。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张鹤龄再次抱拳,朗声道:“本侯张鹤龄!”
“本伯张延龄!”
白昂听着两人自报爵位,轻哼一声,冷声喝道:“可知今日为何传你二人过堂会审?”
张延龄对白昂的态度有些不满,高声道:“谕旨说的是三司会审,是尔等审案,罗织甚的罪名,反倒问起我们……”
“延龄,不得无礼……”
“好吧!”
张延龄撇撇嘴,想起来之前兄长的话,未再多言。
张鹤龄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微微笑着点头。
其后,再次转过身面对堂上,淡然回道:“请三位堂官多包涵,我兄弟为人粗鄙了些,绝非有意冒犯。不过,虽他说的糙了些,但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三司审案大体我等略知,但具体详情……”
白昂拧着眉,沉声道:“你们做了何犯法之事,心中不知?”
张鹤龄淡然道:“京师之中,众人皆知,我兄弟粗鄙,于礼数、律法所知浅薄,故此,做了何事触犯了何种礼法,确然懵懂。且,可能大司寇也有些消息,本侯近日来病重昏迷,我二弟整日里在身边照拂,亦不曾关心外事……”
白昂面色不动,冷哼一声,沉声喝道:“寿宁侯,礼法律法,可无有不知者不罪一说。若然,人人如此说辞,置朝廷律法威严于何地?!”
张鹤龄赞同的点点头:“大司寇言之有理。故此,今日本侯来了!”
白昂的眉头拧的更深,他感觉,这二人,不,这张鹤龄,似乎比想象中难搞些。
不过,想想自己安排的案子前后,他倒也不在意。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他直接宣布道:“案件堂审即刻开始,多宗诉状,本官已一一整理,既不知,那本官就一一审来让尔知。
来人,先侵占民田一事,带李家村里正李通,村民李狗儿,李大牛……”
白昂正待传唤苦主及证人上堂,张鹤龄又突然插言道:“大司寇,且慢!”
“放肆!”
白昂须发皆张,一声怒喝:“寿宁侯,本官敬你国候身份,但这森森大堂,律法威严之处,不是尔肆意之地。来人……”
张延龄惊诧的看了自家兄长一眼,暗道自家兄长确实够猛。他即便没怎么上过大堂也知道,在堂上,主审官发话之时,旁人不可插言。何况是,他们如今还是被审之人。
别这几个老头一下子冲动起来,真给我们来几板子吧!?
张延龄心里暗自嘀咕。
张鹤龄依然淡然的很,他倒不知张延龄心里所想,要是知道,大概他只会说一声,弟弟,你想多了。
我们是侯爵、伯爵,我们的姐夫是皇帝,姐姐是皇后。这重身份在这里摆着,只要不是谋逆十不赦,任何官员也不敢轻易造次。
在大堂上说个话,抢个主动而已,没那般严重。
是的,他就是想抢个主动权,尽管他来之前就打算好了,但事儿怎么个先后进程,往往影响很多,需要有些说道。
“大司寇恕罪,本侯非是阻挠办案,扰乱公堂秩序,实是为朝廷,为三位堂官考虑。”
“嗬!”
白昂依然怒目,喝道:“往日里未听说寿宁侯还是巧舌如簧之辈,可你百般饶舌也是无用,本官不听。现事实俱在,堂内堂外皆是见证,等此事之后,本官定当向陛下参你一本……”
“大司寇,且息怒。”
刚一上堂原告及人证尚未过堂呢,这就剑拔弩张了,戴珊作为同审官,只能出面来打这个圆场。
不是他想打这个圆场,可毕竟只是插了一句话,又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可掌嘴打板子,即便过后弹劾,也伤不了筋骨。
如今他只想尽快的让审案流程进行下去,最好快点审完,别在这无谓的事上纠缠。
“寿宁侯,升堂审案自有规程,主审官未让说话,不可插言。请寿宁侯,建昌伯多配合,此事陛下谕旨,两位爵爷,也莫要辜负陛下一片拳拳爱护之心。”
张鹤龄抱了抱拳,道:“本侯受教了!还请大司寇、总宪见谅。”
“本侯少时少学,方自成人,家父先昌国公即仙去,少了些教导。多蒙陛下和皇后娘娘不弃,不以本侯粗鄙,让本侯袭爵,算是骤登富贵。然贵则贵矣,论及朝堂规矩,朝廷制度尚多有不通之处。故,每每行事总不觉失了些规矩……”
张鹤龄侃侃而谈,一副自惭之状,堂上的三人不由的面面相觑。围在衙外的人更看的莫名,这怎的有些像戏文里那些讼棍和官老爷们对阵的架势,可这是三司会审啊!
白昂更是有些不耐烦了,案子他准备的妥妥的,他也不认为这兄弟二人能把案子怎样,最多也就在细枝末节上做些文章。
他更多考虑的是案子之后的事。
然而,流程尚未开始,这寿宁侯却总是摆出一副我无知的模样,更在他说话时打断,好好的气势顿时夭折一半,偏就满口的陛下、皇后,让他一时还不好打断。
可这不是事,他正准备拦下对方,继续宣布审案带人,堂堂刑部大堂,哪有让个犯人当堂自顾自说个不停的道理。
“寿宁侯……”
“大司寇!且听本侯说!”
张鹤龄没有顾忌白昂的打断,声音又提高了些,他也怕被直接叫停,若是被审官强行喊停他还继续,那就真是挑衅公堂威严了。
于是,他语速更加快了几分,道:“刚戴总宪之言,让本侯着实感同。每每思及陛下和皇后的爱护,本侯兄弟二人着实惶恐。故本侯方才所言,为朝廷,为三位堂官之事却是属实。
先前本侯有言,我二人于此确实懵懂,但大司寇说的有理,朝廷的律法威严不容质疑,我等身为勋戚亲爵更当维护。
故此,今日里,本侯兄弟二人上堂之前业已思虑周详,无论知与不知,是与不是,我等皆认下。不论所审案件如何,无需多余传唤苦主证人,依案审来即是。”
“你说什么!?寿宁侯,你莫以为,本官等人会肆意加罪于尔等?你把我等当成何人?”
白昂陡然一喝,怒道。
“三位堂官,本侯不曾妄测!”张鹤龄认真的摇摇头,真诚道:“三位皆是朝廷重臣,掌天下刑罚朝堂体制,哪会如此。”
“既不是如此,那就按着规矩来,本官每审自会一一列清细则,让你清楚明白。”
“大司寇,真不必如此,本侯业以言明。朝廷事多且杂,每日想来事务更是繁多。本着不辜负陛下爱护,不靡耗朝廷公帑,更不耽搁各位堂官的时辰。无需旁左,皆认。本侯很认真!”
“嗡!”
随着张鹤龄一声落下,看起来极为认真,堂外顿时一阵哄闹。大概他们怀疑自己听错了,张鹤龄说的是认?不嚣张跋扈,不仗势蛮横胡搅蛮缠?且,这个味道,怎么就不像那么回事呢?
“啪!”
醒木重重一声,白昂断喝:“堂外肃静,再有哄闹,打将出去!”
“咳咳!”
戴珊轻咳两声,说道:“寿宁侯,律法不是儿戏,且不是你说的认与不认这般简单之事。况且,你可知,若是皆认,当如何?”
张鹤龄轻摇头,抱拳遥遥向北举了举,肃声道:“我等身为国戚,唯愿不辜负陛下,不辜负朝廷。先前本侯有言,想来各位堂官既已开堂,案子俱已整理妥当,不至故意加罪冤我二人。我等即便信不过诸位,难道不信陛下?陛下使诸位执掌此位,取的自然是诸位的公正。
既如此,错了,我兄弟二人,一应认下,不论轻重多寡。即便是有个疏忽谬误亦无妨,就当是本侯兄弟二人身为国戚,为朝廷律法天下黎庶做一个榜样。我兄弟虽然多有不堪,然,一个忠,一个担当尚是有的。”
戴珊看着张鹤龄一副视死如归,无论懂不懂皆认打认罚的模样,有些无语。什么不论多寡,除了那些凭嘴参出来的罪,像这样涉及实物人命的案子,难道我们还真敢在里面添油加醋?
这张鹤龄说来说去,说白了就是一句,你别弄那些有的没的,也别搞什么证人了,说什么我们认什么。要说视死如归不像,死猪不怕开水烫倒是真的。说到底,还是仗着陛下是他的后台呢。
他勉强的笑了笑,说道:“呵呵,寿宁侯,勿要如此,当以事实为准。”
这怎么说的,好好一个案子,之前想着,没准是你一言我一语,堂前一阵激辩,甚至可能还有个当堂威胁恐吓的。
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现在看张家兄弟这情形是认准了,不管流程和苦主证人,你说什么他认什么。凭他的阅历、眼力,他不认为张鹤龄是开玩笑。
若是现在依然走流程,反而像是他们有意浪费公堂资源。要知道,无论哪个堂怎么审,人家犯人已认了,还哪需要搞许多证人流程。
可这话听着就是有些不得劲啊,更不得劲的该是白昂了吧。
戴珊心里一想,转过头朝白昂轻声道:“大司寇,这案子你看?”
白昂未作回答,眼睛依然直勾勾的看着堂下的二人。
良久,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喝问:“好,皆认?你兄弟二人,侵占民田,仗势以威逼、恫吓,动辄伤人,用远低于市价强买田合1150余倾,可认?”
“哥!”
张延龄有些担心,他怕哥哥真就认了,于是小心凑到哥哥身边问道。
说话的声音甚至有些发抖。
田地数目多少,他其实没具体算过,大概不会少就是了,这要是真认下了,那可怎么办。可他担心的马上成为了现实。
张鹤龄摇摇头,未理会张延龄,只是对着堂上,肃声道:“认!既然此不合法,所有涉及之人,若还愿卖,补些差额,若不愿卖,拿回购资田地尽数返还!”
“好,好!”
白昂咬着嘴里的字接连蹦出:“毁伐稼穑,可认?”
“认,该赔的赔!”
“并使家丁殴伤事主、村民,且殴杀人命……”
张鹤龄稍沉吟,死人这一条才是关键。
白昂也不催促,两眼只瞪着张鹤龄,心里也是同样的想法。
张鹤龄未思虑太久,回道:“指使家人……起因本侯亦不做辩解。纵我兄弟无害命之心,却是酿成斗殴之实。斗殴相争拳脚无眼,终成恶事。我兄弟虽不加功,然,使者、同行者见之不行救阻为同罪。所有一应,本着人道,我等亦认。伤几人?丧几人?”
“伤者二十余,重伤九,丧三人。”
“还有……”
白昂每一问脸色难看一分,每每言及罪责,这张鹤龄看似最终认了,但其间都要先是一翻解读。
要知道,从他醒木开始一刻,所有的审案过程、言辞,俱有书吏一一记录,张鹤龄前面说的,现在加的这些话无疑是避重就轻。无知或不可无罪,但故意杀人和斗殴伤命,性质可完全不同。
但事实过程,却也可如此解读,相争为斗,相打为殴,不论是否先使,关键那些村民确实有还手之实,说是斗殴自然无错。即便把苦主和证人一一带上堂来对质,结果也不会有太多疑义。最多也就分一个加功者、致命者。
且张鹤龄说的诚恳异常,口口言及要赔偿,他可以想象,等得事后,张家一一给苦主家赔些银钱,大不了再送个下人主动出来,承认那最后致命一功。难道还真的能让张家同罪。即便同罪,可朝堂律法也讲一个情理,如何也够不上一个“绞”。
这事情变成如此,谁也不可能说,张鹤龄上来就直接处心打死人。他若非要按这么来办,最后所有记录上陈陛下,陛下一看记录,给陛下的印象,他这个刑部尚书就是刻意针对了。
前脚陛下还特意召他入宫奏对,隐晦之意他可以故作不知,所求一个公正严明,陛下也无话可说。可若是纠缠不放,那这公正在陛下那里就不好说了。且,他这般只讲法,不讲情理,说不得就要有人给他安个酷吏的名头了。
白昂心里气恼异常,嘴里也不停,一一的细数着张家两兄弟的罪责。
刑部里的状子多,欺行霸市,强买强卖,状告二张的不知凡几。
可他自己都知道,这些事都是小事,至少在朝堂之中,陛下和衮衮诸公的眼里,只是小事。即便真罚下来,无非就是些银钱的事。
张延龄麻木了。
刚刚那白昂一通说,哥哥一通认,他身子起初还抖一抖。
现如今见着,审案的似乎气的很,而被审的认罪反而平淡异常,就让他有些不太明了了。可他心里却是定了下来。
总之自家哥哥肯定不会害他就是,就是最后可能可惜了那些田,那些银子了。
他此刻有些肉疼。
“好,好,既言认……堂下,使人画押!”
白昂定了定神,他也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总之,今日他举好了拳头准备来次重锤,现在看似锤下了,可那种落了空的感觉让他心里很不舒坦。
且,这案子是审完了,但判罚让他不知道如何来判。
似乎是知道了白昂的思考,这时,张鹤龄再次抱拳,道:“我大明太祖高皇帝传《皇明祖训》有言,‘凡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除谋逆不赦外,其余所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
大司寇,总宪,虽是陛下谕旨三司会审,然审可以,判就不必了,俱请圣裁吧!是夺爵或是发配,唯听上命。”
“嗡!”
外面的人再次一阵哄闹,若是按张鹤龄这么说,那今日审这个案子为了哪般?
上首三人此时也顾不上外面的吵杂了,他们明显楞了楞,脑海里不由的就搜索起来。这一搜索,顿时一呆。
似乎,还真有这么一条,往日里,他们总用着《祖训》来劝诫陛下,可今日被个粗鄙无术之人拿了出来。
合着到头来,就在这走了个过场。或者说,只要认《祖训》这一条,本就可不用来此一审?
白昂顿时更气了,拿起醒目,迟疑了下,最终使足了气力拍了下去。
几乎是吼着蹦出了两个字:“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