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工出场,宫乐飘起。高台女子怀抱琵琶临空飞进纱帘,
在中阳皇帝旁边坐下。众人不禁叫好,心想这位雪灵姑娘绝不是一般人。
先不说陛下亲赐座位,单单从天井飞进栏杆,就不是旁人能做到的。花楼天井距楼面足有五六丈远,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凌空飞入。看来不仅音律登峰造极,还懂得飞天之术。
乱花迷离,音韵再起。江红袖红妆艳抹,三环高髻,手中也抱着一支琵琶,躬身朝九楼一拜,跳起了胡旋舞。
红灯,红毯,红衣,红颜。单腿伫立,反手拨弦。这场压轴舞已是她毕生才艺展现。天井落下片片花瓣,地毯上不见人形,只有花影。
“铮铮”几声,琵琶落弦,江红袖收住舞姿,鬓发不乱。教坊司女官捧来一支花篮,花篮里牡丹锦簇,插着一张朝贺奉文。
她一手提着花篮,一手拽着绸带缓缓向九楼飘去。寒夜楼顶层设有铁线滑道,她能有资格扮演献花仙女,已是莫大的荣耀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楼内气氛达到高潮,众人欢呼声中,纱帘掀开,中阳皇帝缓缓站起身,伸手去接江红袖手中的花篮。
花楼盛景,让人如醉如痴。或许是陛下今日龙颜大悦,按理说这种事本该内侍去做。也或许是江红袖青春美貌,陛下又动了浪蝶之心。
“砰”地一声,花篮底部突然炸开,飘起无数金箔花纸。众人眼前一花,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有刺客,护驾!”
再看时,江红袖胸前插着一把宝石佩刀,仰面急坠而下。空中扬起一道血线。雪灵姑娘花容失色,抬袖遮面,中阳皇帝则是连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回龙椅。
栏杆边扑上两人,南宫守望张大嘴巴,眼神绝望,挥刀胳膊迟迟不肯放下。绿袍老儿收回长鞭,面上诡异一笑,眼神颇有不屑。
电光火石,其它人都来不及反应。翼儿身怀心应之术,不等别人做出反应,迅速从人缝中逃出大门。情急之下用上了狼族疾行术,再不走可就麻烦了。
刚才楼里发生的一切,他已经全看明白了。寒夜楼斗音大会竟然出了刺君逆贼。花篮炸出金花的瞬间,江红袖手中多了把匕首,借着绸带飘舞之力飞身去刺中阳皇帝。
舞绸献花是今晚的压轴节目,她练了百遍千遍,却还是低估了皇帝身边的护卫。
刀短鞭长,绿袍大夫用鞭子提前抽落了刺客匕首。南宫守望出刀,刀身插入恋人胸口。两人出招如电,都不如那位美姬动作快,她抬袖遮面故意装出惊慌的样子,其实是为了掩饰袖口发出的无形力道。
栏杆纱帘掀起,中阳皇帝起身去接花篮,身体距离刺客最近。若不是这名美姬拂袖延缓了刺客前冲之势,两位大人岂有机会表现?
她明明有本事可以将刺客击飞,偏偏要装出受惊的样子。袖口发出的力道不大不小,正好给出了拔刀挥鞭的时间。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难怪江红袖临别时神情没落,说此生再无遗憾,只有一事未了。她当着生人的面拒绝南宫大人,原来是早就抱着必死之心。
警锣乱鸣,喊声四起,封门令还没传到阙门的时候,翼儿人已经在南街了。事发突然,楼里看客都来不及反应,逃出寒夜楼的只有他一人。
经过拴马广场,他没有走正门,御风直接跳出院墙。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谁都逃不了干系。与其被官府拿下盘问,不如先逃回驿站暂避风头。
行刺御驾,而且是在斗音大会上,足够朝廷折腾好一阵了。南宫大人身为内卫首领,却和刺客暗生情愫,不知道他抽出佩刀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
掀帘献花的那一刻,翼儿终于看清了飞月仙子的容貌,,五官轮廓像极了风婆婆。风月圣母最喜欢摆弄宝盒炼化驻颜精气,是易容魅惑之术的鼻祖,以她天元大神的神格,要变成什么样的女子,还不是易如反掌。
事到如今一切都明白了,风月圣母假扮成风婆婆的模样,委身到寒夜楼迷惑天子,她本是凝沙洲的保护神,为什么要来落花洲?
凝沙洲之变,花灵落献祭摧毁了妖王元神,蟾月谷十万精锐白白送命,祸害了凝沙洲不说,居然把手又伸到人族地界来了。
回想寒夜楼发生的事情,一时理不出头绪。风婆婆叮嘱自己一定要提防中阳皇帝,究竟是什么原因?
逃回驿站,官府消息还没有传开。去柜上要了一碗阳春面,切了斤牛肉,吃过后解衣休息。整整一夜未眠,着实有些疲乏。
中午时分,驿站外一阵嘈杂,大街上人喊马嘶,东都全城戒严。街面四处张贴封城令,满城百姓人心惶惶。好在这家驿站是兵部所辖,差官带兵查过名册,倒也没有入屋搜查。
闷在屋里胡思乱想,傍晚时分突然有客来访,待客使亲自领着来人,敲开翼儿房门。来人手持相府通行文书,直接找到他。
原来是张公子的那名随从,传话说我家公子昨晚在寒夜楼见到贵公子,为何不见贵公子出场献技?
全城戒严,我家公子有心结交于你,派人四处打听。想起公子骑的是东波王府的军马,小人过来一问,果然住在这里。贵公子如今无处可去,不妨去相府暂住几日,也好会会音律同道,聊表仰慕等等。
随从啰里啰嗦,解释了半天。翼儿心想这位张公子怕是个偏执狂吧,城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还惦记着玉箫。
他知道张相爷是朝廷重臣,住到相府远比驿站清净。如今全城搜查刺客同党,恭敬不如从命。
驿站待客使见翼儿答应,亲自扛起箩筐,吩咐牵马送客。张相爷是内阁首辅,又是太子殿下和青元王的两代王师,朝中地位无人能比,小小的从九品的待客使怎敢怠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非壮丽无以重威。东都遵循古制,城廓一百二十里,南山北水。皇城居北而立,寓指北斗吉相。
城内共有一百单八坊,九市九街,十三座城门。道衢宽阔,路面下又有青灵山引水涵洞,实为灵界第一主城。
公侯贵戚府邸大多建在东北街坊,紧靠皇城宫墙。发生行刺大事,东都三军一卫全部出动,街边站满了守卫军士。最忙的应该是京畿府了,早早就关闭了四面城门。
寒夜楼遇刺,既扫了中阳皇帝的雅兴,也伤了朝廷的威仪。消息传开,全城百姓胆颤心惊,街面上再无繁华灯火。
有国相府通行凭信,沿途关卡一律放行。来到相府大门,一队武士持着火把,看军服式样,正是太子殿下的龙骠军。
门口两座石狮子,一品府邸果然气派。带缰下马,仆人领他直奔后院。曲廊盘水,庭院纵深,王师府邸处处透着文人气质,全然不似武将官邸的高猛霸气。
后院点着几盏灯火,院里牡丹怒放,浓香扑鼻。仆人进门禀报,回身后恭请客人入内,说行李自会送到厢房。
客堂安静,进门一面刺绣屏风,图案也是牡丹。绕过屏风,正堂内吊着一盏宫灯。屋内家具简朴,抬眼见一幅主人亲笔书写的对联,笔力雄劲,文语豪迈。
“入朝勤王卫道,南庙北堂,我自有青山黄水。
遁市务农养心,春耕秋收,谁敢说有食无气。”
张公子背着手正在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叹气。见客人进屋面上一喜,走上来一把握住翼儿双手。
“哎呀!狼族英雄小哥,莫怪在下行事鲁莽,昨日多有得罪啊!”
突然热情的举动让翼儿有些奇怪,心想这才过了一天,你咋就知道我从草原来?狼族服装早在卢家大院时就换掉了,进城牵的也是东波府军马,是哪里暴露了身份?
张公子看他默不作声,赶紧解释道:“小哥快快请坐,在下才疏学浅,其实昨日见了这管玉箫,就应该知道小兄身份。日间见了父尊,这才明白过来。失敬,失敬!”
事已至此,干脆以诚相待。翼儿笑着回道。
“张公子不必客气,我的确是圆月村人,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听了这话,张公子有些兴奋,把他拽到西首座位上坐好,自己赶忙端壶沏茶。富家公子平时前呼后拥,此刻堂内竟没有一个仆人,不免让人奇怪。
“秦小哥不是外人,景黎今日才得知,令尊铁长老与我父颇有交情,首领长老更不用说,是中阳陛下的莫逆之交。
小哥威震草原,声名在外,你的事情在下仰慕之极。如今来了东都却去兵站屈住,何不派人来府上说一声,这不是看不起在下吗?好在我留了个心眼,否则岂不失了地主之谊?”
听见这话,翼儿有些不耐烦,一把抢过茶壶给他也倒满了一杯。自己初来乍到,底细被人家摸的一清二楚。
“公子过奖了!长辈交情翼儿不敢沾染,你我之间就不必客气了,搞的人好不自在。”
狼族性格直来直去,哪像人族地界,正事没说先讲一堆客套话。
“哈哈哈,也好,也好!小哥爽快,那就不绕圈子了。今晚请阁下过来一晤,不光是为兄的意思,其实也是父尊大人的意思。”
“哦!?....”
这话翼儿可没想到,这趟来东都一是还剑,二是顺道送信。神雷战事结束,草原狼族和人族朝廷间真没什么大事,怎么会惊动相爷呢?
见他发愣不语,张公子给他添了杯茶,笑道。
“秦小哥不必多想,神雷山雪玉是草原年贡,此玉极为罕有。听父尊所言,朝廷并未有雪玉制作乐器的成例。
昨晚小哥在寒夜楼山亭,箫头现出满月之象,晚间鸣翠坊又传出天籁之音。在下虽在楼内赶考,箫声听在耳中自是错不了。
旁人不知神奇,在下岂能不知?东都文人雅士,要说鸣箫,景黎自称第二,旁人也不敢称第一。回来问过父尊,自然再不会有假。哈哈!”
这位贵公子也是弄箫之人,亏得他应考时还能抽出心思偷听。鸣翠坊定是有南宫大人带来的守卫,怪不得无人骚扰自己。
翼儿听了这话不禁也乐了,客气地说道。
“公子箫音高雅,深谙乐理,更懂人情世故。否则也不至于刚刚起音就伏地认输。这番老练通达,日后还得多多学习。”
“哈哈哈!逢场作戏,逢场作戏而已。在下只有一颗脑袋,岂敢和陛下争风吃醋。你我一见如故,小哥晚间还未用餐吧,府里备好了酒菜,只等阁下赏脸,请随我来。”
张景黎被他道破心思,毫不生气。中阳陛下宠幸飞月仙子,以前只是耳闻。昨晚亲眼看见,哪里还敢造次?
“是没吃,你这有酒没?我箩筐里可有好酒哦,莽山春雷,听过没?”
首领长老和阿铁火父亲与张相爷都有交情,既然大家是老相识了,那还有什么客气的?郡主送的酒还有两坛在箩筐里,正好先取一坛来,喝起!
果然人言未必可信,昨日在酒楼听人闲话,说相府公子如何如何败家,今日见面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席间无人作陪,四凉四热,比起郡主家的满汉全席差远了。他知道这是王师家风使然,不禁暗暗钦佩。
“素闻莽山春雷暴烈浓香,想必贤弟也是个好酒之人,大老远背着两个酒坛跑来跑去,真有雅兴啊,来,你我兄弟再饮一杯!”
翰煊阁首辅当朝国相张恪远忠诚勤勉,勤于王事,直到晚年才有这么一个儿子。身为太子皇孙两代帝师,陛下本欲推恩封赏,赐他儿子一个内宫官职。哪知相爷坚持科考举仕,张景黎年及弱冠,去年才入了贡士。
酒过三巡,再无障碍,两人交谈甚欢。翼儿提起在书院遇见青元王,相爷公子神情没落,又开始叹气了。原来两人幼年时同在国子监学习,龙探潮不仅熟读经典,更有龙骠大将军淳于复亲授武艺,可谓文武双全。
如今他升为亲王,统领大军镇守太极城,声望如日中天,甚至超过了大鼎殿下。不像自己体弱多病,平时除了啃读经书,也就沉迷箫曲。他这管玉箫是青灵山软玉所制,自然比不过神雷雪玉。
“龙大哥早就与我相识了,公子不必遗憾,等我回到草原,亲手给你做一把雪玉箫就是了。”
听了这话,喝的半醉半醒的张公子眼睛一亮,结结巴巴地说道。
“小..小兄弟,此话..当真,你我一言为定...”
“错不了,来,张兄,继续喝。”
真是文弱书生,一坛酒没喝一半,就有点迷糊了。满脸涨的通红,身体摇摇晃晃。翼儿见状放下酒杯,正寻思着喊人抬他去休息,就听外面急匆匆传来一阵脚步声。
“二位大爷快别喝了,相爷书房有请!”
翼儿听到这话站起身来,来到相府心里早有准备。虽然没见过首辅大人,中堂对联,简陋家具,都说明他是个勤政清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