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巴伐利亚州,雷根斯堡郡。
舰队缓缓驶入下巴伐利亚流域,河岸南部,属于路德维希九世的大兰茨胡特公国领地,河岸以北,是雷根斯堡自由市的通商区,数之不尽的小型商船沿多瑙河南下北上,河港的繁荣如同一幅璀璨的画卷,船只来往穿梭,港口上空弥漫着忙碌的气息,码头上堆积着丰富的货物,人们忙于装卸、交易,热闹非凡,充满着生机和活力。
临河的贸易市场上人来人往,来自巴伐利亚州的人们穿着相似的便服,用与奥地利德语略有不同的腔调侃谈划价。商贩叫卖商品、艺人表演的欢呼、漫天的马头琴音乐声,贸易市场充斥着小市民阶层独特的喧闹和活力。
在市民行商都不曾投去目光的河流中央,一支十艘桨帆船组成的小船队悄咪咪地驶入河港。
这对雷根斯堡这样一座贸易中心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色,在这条孕育着上千万子民的多瑙河上,比这支船队庞大得多的贸易舰队比比皆是,一行人丝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当船只靠岸的一刹那,早憋坏了的卡特罗恩一步纵跃,好似马跃檀溪,直接从船头跳上了港口的木地板,吹响一声口哨。
“哈哈,又回巴伐利亚咯!”
听到他兴奋的喊声,船上的刺剑战团众人无不露出欣慰的笑容。
几年前,在刺剑佣兵团还是一介普通雇佣团伙的时候,他们曾靠巴伐利亚内战赚得盆满钵满,马特奥大团长带着大家第一次打响了战团的名号。如今荣归故里,不能说不是富贵还乡,锦衣日行。
仅剩一人的船舱里传出震天的呼噜声。
为安排路线和行粮操劳了几宿,拥有年轻人身体却有着老头灵魂的盖里乌斯在舱里连续睡了两天两夜,至今仍然没有清醒的迹象,不排除之前纵欲过度的缘故。
而在另一艘没有下船动静的桨帆船内,传出朗朗的念诗声:
“阿!对一种看似荒谬的真理,一个人最好闭口不语。因为尽管他说得没错,别人也会认为他是说诳语的人!不过在这里,我不能保持沉默!我要用我的戏剧——倘若它的价值是永恒的——向各位读者发誓:
我看到在浓重昏暗的烟雾里,野兽葛吕翁在游动~胆子再大的人看了也会吓呆。那野兽仿佛没入海里拔锚的人,在拔出锚后紧缩双脚,伸展上肢游向水面……”
男人“嘭”地一声地合上书本。
“无论多少次拜读阿利盖利·但丁的大作,精彩的词句都令人仿佛身临其境,可惜真实的地狱并不似他的描绘的那样,火焰、高山、囚笼、恶魔、岩浆——那里什么都没有,比橄榄汁洗过的桌面还干净。”
“说得煞有介事,好像你去过似的。如果连你都得下地狱,我想不出谁有资格上天堂。”
银铃般的女声插入了他的自言自语。
“话说,你突然莫名其妙开始读《神曲》,不会是想岔开话题吧?”
女人的脸颊仍带着红晕,闷热的船舱令她的及腰长发浸透了汗水,薄薄的长裙也被水珠浸透,几近透亮。
青年弓下腰,两条腿踩在屁股底下上,蜷缩在一起,似乎在试图遮掩什么。
“我再问你一次……你在我睡着之后干什么了,流氓。”
“……”
青年沉默了半晌。
“哦!至高无上的光芒啊,你高高地凌驾在凡人的观念之上,苟利……”
“念诗也不会让你的小心思变得清白,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醒了以后发现身上不对劲了。”
“胡说八道!”
被伊莎贝尔穷追猛打,饶是罗贝尔再好的脾气也不禁羞极而怒:“凭什么你说衣衫不整就不整了,我还说衣衫很整呢,再说了,你的睡相比天河还烂,衣衫整齐才奇怪吧!”
“就算我睡相不好!”伊莎贝尔同样气势汹汹,“也不可能睡一觉把裙子都睡反了吧?!”
“唔!”
致命的一击,青年不由心虚地移开视线,败下阵来。
“你是白痴吗?有丝线的一面才是后背!连女人的裙子都穿不明白,你这男人已经悲哀的无可救药了。所以说处男啊!”
“这、这这这……也许是你记错了……”罗贝尔小声嘀咕道,“说不定裙子它是自己反过去的,书上说过,森林里的小精灵偶尔会对看得上眼的人类做些恶作剧……”
“你说的话自己信吗。”伊莎贝尔面无表情。
“要相信相信的力量。”
青年做贼心虚般地嘀咕道。
“就算真是我不小心干的……就是对裙子好奇……再说,你不也老是对我动手动脚的……报复,没错,这是报复。”
伊莎贝尔凝视青年摇摆不定的眼瞳。
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能透过人的内心,洞悉一切的迷离和深藏,如同星空中的明珠,闪烁着智慧的光辉,让人不禁心驰神往,深陷其中。
良久,她挪开视线。如鲠在喉地被注视感终于从罗贝尔身上移开,他长舒了一口气,活下来了。
“你好像哪里变了,又好像从来没变。其实一直是同一个灵魂,只是遮遮掩掩得少了。”移步离开船舱前,伊莎贝尔忽然说道,“我还年轻,不讨厌改变,不如说,其实我还蛮喜……”
“其实25岁也不年轻了。”
“罗贝尔!!!”
刺耳的尖叫突破耳膜,邻近河港的商旅纷纷驻足遥望。衣着华美的贵妇人拽着一位贵族青年的耳朵蹦上港堤,亦步亦趋地走向繁华的市场,没入人群,再无身影。
静静的多瑙河上,一座平行于水面的宽阔石拱桥横亘大江。
雷根斯堡石桥,建于1135年至1146年间,尔来三百年,至今九百年,是中世纪早期最着名的典型欧式石拱桥之一。
石桥跨越澄澈的河水,历经数百年,沧桑古朴。厚实的石块叠加而成,苍劲挺拔,斑驳的苔藓和蔓藤点缀其间。拱形桥洞隐没在岁月的烟尘中,河水潺潺流过,岁月的涟漪在桥下泛起。人立桥头,凝望流水与时光,见证着无数平凡雷根斯堡市民的故事。令人不禁穿梭其间,沉浸于时光交错的韵律。
这是罗贝尔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宽阔平坦的巨型石桥,带给他的震撼丝毫不亚于第一次见证奥地利皇帝的霍夫堡皇宫。他隐约记得维也纳的多瑙河上似乎有座相似的石桥,但无论规模和样式都远远无法与面前这座桥梁相提并论。
伊莎贝尔看出了他的震惊,笑着打趣道:“怎么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宗座,连座石桥都能让你这么惊讶吗?”
“是啊,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桥,真是一座好桥啊。”
罗贝尔一时被眼前此景所震慑,下意识忽略了伊莎贝尔话语中的挖苦。
“刚才,经过大教堂的时候,有本地商人告诉我,其实这座桥原本没有拱。”伊莎贝尔说道,“两百多年前,石桥和教堂的建筑师赌谁先完工,桥梁建筑师和魔鬼做交易,用先过桥的三个灵魂为代价,换来了赌局的胜利。但那之后,建筑师却赶了三只鸡过桥,魔鬼于是生了气,砸烂了石桥的根基,这才变成现在石拱的样子。”
“我不信。”罗贝尔笑着摇头,“魔鬼不懂艺术,怎么会砸出如此精美光滑的弧形石拱,这一定是最优秀的工程师才能做到的。”
“是啊,但大家一直这么相信着,所以故事传了下来,真相反而被埋没了。”她也笑了起来,“这就是你说的,相信相信的力量?”
“生活和旅行就是这么有趣的事,遥远的远方,甚至不远的近处,就有这样的美景等待我们发现。”青年感慨道,“如果一辈子被困在安科纳的乡下,不愿意踮起脚尖,眺望远方,我一定会活得既安宁又愚蠢吧。”
“其实,远离家乡,也不完全是件快活的事。”
罗贝尔偏头,看着伊莎贝尔脸上复杂的神情。她闭上了眸子,桥上的春风似乎就捎带来了里斯本的水草香气。
“想家了吗?我有时候也怀念在意大利的日子,但我不后悔离开。雏鹰是不能一辈子留在故乡的,鲁伯特常说,飞翔才是鹰的命运。”
“……没什么,我们走吧。”
二人向南走过石桥。
左脚迈到陆地时,伊莎贝尔忽然用右手拨弄了下罗贝尔的小拇指。
“?”
罗贝尔诧异地瞥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往前走。
于是女人不得不再次出手。
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第五次,罗贝尔终于忍无可忍:“你老打我手干嘛?”
伊莎贝尔没修养地大声咆哮道:“牵手!你这不解风情的混蛋!我叫你牵手!”
“啊?”青年扭捏了起来,“这,不好吧,万一被人说三道四……”
“你连我的裙子都脱了却不肯牵手吗?你是哪里复活的淫魔,只对胸和屁股感兴趣吗?!”
“嘘!嘘!我知道了,牵,牵。”
罗贝尔赶忙紧张地示意她小声点,周围人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甚至逐渐趋于对渣男的鄙夷了。他拽紧伊莎贝尔的右手,逃也似地离开了石桥附近的菜市场。
在雷根斯堡石桥以南不远,有一座历史同样悠久的天主教神殿——圣艾美拉修道院。
站在神殿门前,尽管牵着女孩温润柔弱的柔荑,他的“弥撒瘾”依然不可控制地占据了他的大脑。之前经过圣彼得大教堂时,他就几乎没忍住,没想到雷根斯堡还有第二座神殿,这让他怎能抵挡了?
“你不会想进去做弥撒吧?”
伊莎贝尔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只怪物。
“我得提醒您,您现在可不是主教了,‘罗塞尔’殿下,这里的司铎不会容忍你抢工作的。”
“知道了……”青年蔫巴巴地道,“那我就进去看看,总行了吧。”
二人手牵手即将进入修道院铁栅栏门的时候,一道黑影似乎早有预谋地从栅栏门附近的灌木丛中一跃而起,落在二人面前。
那道黑乎乎又风尘仆仆的身影,向二人做了一套繁琐而标准的意大利贵族见礼。
“尊敬的先生和美丽的女士,早晨好!今天的雷根斯堡依然是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容我自我介绍,我是雷根斯最伟大的邮递员(postbote),简恩·冯·塔克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