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为了苏州布行而来。”刘吉开门见山,直接道出了自己的目的。
“可是为了商税?”袁成继续问道。
刘吉点点头。
袁成沉吟了一下,出言劝道:“刘大人,既然你开门见山,那本公也不藏着掖着了。”
“今日本公前来,就是替苏州布行做说客的,希望刘大人能高抬贵手,放苏州布行一马。”
刘吉沉下脸,问道:“袁公打算让下官如何放苏州布行一马?”
袁成缓缓道:“不要在十三家布庄的事情上追查太深,之前拖欠的商税也不要追究。”
刘吉摇头,拒绝道:“但是此事乃是政务院推动的,作为政务院初立的第一项大政,政务院诸理绝不会允许此政失败,下官临来之前,首理王大人便亲口说过,若是有人在此事上疏忽怠政,政务院绝对饶不了他,下官还年轻,不希望为了别人的事阻碍到自己的仕途,还请袁公理解。”
“刘大人所虑之事,苏州布行都猜到了。”袁成继续道:“所以他们让本公给你带个话,政务院一任五年,王首理只剩下四年时间而已,若是刘大人能高抬贵手,他们愿意请朝中的大人们在王首理退下来之后助刘大人升迁。”
开什么玩笑!四年啊,谁知道到时候是个什么情况!再说了,政务院首理王直已经答应他了,只要事情办成,就将他调入政务院,跟在自己手下做事,独立负责与吏部的联系,这种机会是一个四年后的承诺可以比拟的吗?要是真答应了,恐怕都会有人质疑自己这个进士是怎么考上的吧。
不过刘吉却没有将这事儿说出来,只是冷笑一声道:“也就是说,即便下官答应了,那也至少要四年之后,他们才能兑现承诺?这还真是打的好算盘啊!”
袁成反问道:“那刘大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不是太难的,他们都可以答应。”
刘吉则是摆摆手,反问道:“这个问题先不提,下官只是想知道,他们如何保证下官的要求可以兑现?”
袁成思索了一下,说道:“若是银钱方面,他们可以拿出一万两,以补偿刘大人的损失,这个是立刻可以兑现的。”
“官职方面的话,他们可以出钱运作,两京十三省五品以下的位置,刘大人都可以提,他们保证做到。”
“若是刘大人好名,他们可以召集江南大儒为刘大人称颂,保证一年之内刘大人可以名扬天下,世人皆知。”
刘吉却是摇头道:“袁公,下官问的是,他们如何保证可以兑现下官的要求,而不是他们可以做到什么。”
袁成反问道:“那刘大人想要什么保证?”
刘吉缓缓分析道:“袁公,说句实在的,在下官看来,他们提出的这些条件并没有什么价值,不足以补偿我的损失。”
“一万两银子而已,十三家布庄,每家连一千两银子都不到,就想换到一个翰林院编修的前途,这个价值未免太低了些。”
“而五品以下的官职,下官身为翰林,再熬两年也就到了,完全不需要他们来运作。”
“至于名声,下官其实并不在乎。”
“而且,他们这些条件,却是要以下官违逆政务院政令,得罪政务院诸理为代价,这完全不够的,除非......”
“除非什么?”袁成见刘吉松口,立刻追问道。
刘吉顿了一下,缓缓道:“除非他们能允许下官派人随时督查他们的账册,否则下官决不会答应。”
“这不可能。”袁成立刻否定道:“他们手中的账册绝不会示于外人,就连本公都看不到,更何况刘大人了。”
在袁成看来,刘吉这个要求实在是太过分,账册是什么?那是他们的根本,随时督查账册,那岂不是将自己偷税漏税的把柄交到了刘吉的手上?那可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啊!
万一刘吉贪得无厌,不停找他们索要好处,那他们给是不给?给的话,再多的身家也会搭进去,如果不给,刘吉可以立刻将证据交给政务院,到时候政务院压下来,别提身家了,性命都会不保的。
袁成继续劝道:“刘大人,账册乃是他们的身家性命,不可能让你随时督查的,你还是换一个条件吧。”
刘吉摇头道:“替他们遮掩,本就是压上了下官的身家性命,那么下官掌握他们的身家性命也是应该的吧。”
袁成见刘吉不为所动,心中暗道这个家伙果真不是好相与的,于是黑下脸问道:“那若是本公要求你网开一面呢?”
刘吉对着袁成拱拱手,答道:“抱歉,下官不能答应。”
袁成刚要发火,却听刘吉继续道:“而且下官劝袁公一句,开征商税乃是国策,袁公还是不要和那群人走得太近了,很容易殃及池鱼的。”
袁成心中一动,感觉刘吉可能话里有话,于是收起自己的黑脸,轻声问道:“刘大人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刘吉点点头,轻声答道:“不瞒袁公,政务院其实一直有个消息,只是没有外传,所以政务院之外的官员并不知道。”
“什么消息?快和本公说说”袁成催促道。
他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后出京的,这几年一直没有回去过,对于朝中的消息并不是那么灵通。
刘吉抬头看了看门口,压低声音道:“其实开征商税这件事,并非王首理提出的,而是陛下让王首理做的。”
“什么?你说的可是真的?”袁成顿时惊讶道。
刘吉微微点头。
袁成心里立刻开始慌乱起来。
开征商税是政务院的政令,对他袁成其实没有什么影响,但如果开征商税这件事儿是皇帝要求的,那事情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袁成是内官,政务院管不着,但是皇帝想要收拾他,那可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要说句话,自己这个左少监的职位就得丢掉,到时候别提什么富贵了,能去凤阳守陵都是最好的下场了,要知道,开征商税这可是皇帝推行的国策啊!他身为内官,和皇帝对着干,那还能有好?
涉及到自身的利益,袁成马上就把那十三家布庄丢到了脑后,义正言辞地道:“若是陛下要做的,那本公绝对会站在刘大人这边,协助刘大人做成此事,只要刘大人在事后提一提本公就行。”
刘吉笑着道:“这事儿好说,只要袁公出了力,那下官绝对不会忘了此事的。”
“那本公就先谢过刘大人了。”袁成举起酒杯,和刘吉碰了一杯。
放下酒杯,袁成问道:“不知刘大人打算如何处理此事呢?”
刘吉答道:“自然是先查查他们之前的账册,将之前三个月的税款清查一遍,看看他们是否偷漏了税款!”
袁成撇嘴道:“嘁,这还用查?他们定然是偷漏了税款的,否则他们决不会让本公来做说客。”
“那袁公是否知道,他们偷漏了多少税款呢?”刘吉问道。
袁成摇摇头,道:“这个本公就不知道了,这等事情,他们从未和我说起过。”
“那袁公是否有办法查到呢?”刘吉继续问道。
“这个本公也没什么办法。”袁成继续拒绝道。
刘吉思索了一下,说道:“那下官能否拜托袁公一件事?”
“什么事儿,你说。”听刘吉不再让自己查案,袁成顿时轻松了许多。
刘吉轻声道:“袁公能否去劝说他们,让他们主动补缴税款?”
袁成反问道:“刘大人是想先礼后兵?”
刘吉点头。
袁成沉吟了一声,说道:“本公可以替你去说,但是本公现在就可以保证,他们决不会同意补缴税款的。”
“江南原本赋税就重,这些人已经习惯了偷漏赋税,甚至强行抗税也是常见之事,以往的夏秋两税他们都不想交,现在的商税他们就更加不会交了。”
“这个下官也知道,但是袁公也忘记了一件事,开征商税,只是针对商贾而已,并非针对所有的百姓,只要百姓不反,这些商贾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刘吉轻声提醒道。
“非也,非也。”袁成却是摇头道:“刘大人也不知道一件事,如今苏州商贾众多,几乎八成的苏州百姓要依靠这些商贾讨生活,若是刘大人针对商贾太过,相信苏州一定会闹出什么乱子的,他们的手段可没有什么底限。”
刘吉点头:“这个下官也知道,所以下官此次前来,只是针对那些垄断了某些商品的大商家,底下的小商贾则是可以暂时放一放,只要他们能够按时交税,朝廷会保护他们的。”
“京师太远,朝廷保护不了的。”袁成解释道:“况且如今的苏州知府朱胜也是他们的人,在正统十三年的时候,由他们运作到苏州知府位置上的,单是应付他,刘大人就要耗费绝大部分心神了。”
“朱知府也是他们的人?”这一点刘吉还真不知道,当年朱胜被运作到苏州知府的时候,他刘吉还刚刚中了进士入翰林院学习,兴奋劲还没过呢,哪里会去关注一个四品知府的消息。
袁成点头道:“对,我听说是当时十三家布庄一起运作的,好像花了两万多两银子呢!”
不过他说完就后悔了。
十三家布庄替人运作知府,都能花两万多两白银,现在贿赂刘吉这位督查商税、直接掌握他们身家的政务院钦使却只愿意花一万两,这很明显是看不起人嘛!
果然,刘吉听了袁成的话,撇了撇嘴道:“这群商贾果真是眼界短浅,只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却看不到本官手中的大棒。”
袁成宽慰道:“一群杂碎而已,刘大人和他们计较什么!若是刘大人想要银子,本公向他们吩咐一声,看谁敢不给的。”
“本官不需要他们那点银子。”刘吉笑呵呵地反问道:“不过袁公应该没少从他们手里捞银子吧?”
袁成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巴掌,讪讪道:“也没有多少,都是日常孝敬,日常孝敬而已。”
刘吉笑道:“袁公不必紧张,下官就是随口一问,即便他们孝敬了您,也是希望您能多分给他们一些份额而已,对陛下和朝廷来说并无损失。”
袁成立刻连连点头,道:“对,一家多一家少而已,陛下和朝廷没有任何损失的。”
刘吉又举起酒杯,笑着道:“袁公立身为正,凡事以朝廷的利益为主,下官佩服。”
袁成也是举起杯道:“本公身为提督织造太监,自然要以陛下的利益为主。”
于是,二人又碰了一杯。
放下酒杯,袁成建议道:“不过刘大人,本公有个建议,你最好找一些功夫好的护院来保护你,否则等你下手的时候,很有可能会遇到生命危险。”
刘吉笑道:“这个袁公可以放心,这一点下官早已想到了,下官是河间府人,身边的护卫都是沧州请来的,相信没人能伤到下官的。”
袁成问道:“多少人?”
“十二人。”刘吉爽快回答道。
袁成却是摇摇头,说道:“人数有些少啊!这样吧,我身边也有一些人手,回头派给你,保护你周全。”
他是德州人,自然听说过沧州武师的名声,不过刘吉明显对苏州的情况认识不清,索性好人做到底,将自己身边的人手也派一些给他。
“十二个人,不少了吧?”刘吉惊讶道。
他是代表政务院过来办事的,即便遇到些危险,十二个人也能保护自己周全了,为什么袁成会说人少了呢?
袁成沉声解释道:“刘大人,你莫要忘记了,这次开征商税,针对的不仅仅是布行,还有盐商呢!”
好吧,刘吉立刻明白了。
盐商自古就是商人中一股特殊的存在。
自从管仲成为齐国国相之后,便推行官商海的经济政策,即盐铁专卖,秦国商鞅变法,提出壹山泽政策,也实行了盐铁专卖,秦灭汉立,因为刘邦施行无为而治,放开了盐铁专卖,故而经营盐铁的商贾富可敌国,后来汉武帝为打击地方豪强,筹集征伐匈奴的军费,增加朝廷的财政收入,任用侍中桑弘羊主持“笼盐铁”,再次将盐铁的经营权收归国有,实行专卖制度,之后偶有反复,但是绝大多数朝廷都施行了盐铁专卖。
大明立国之后,为了防备蒙元,在北边立九府边防重镇,驻兵数十万抵御入侵,但是粮饷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于是山西地方官员杨宪在洪武三年建议,天下商贾可自行运粮至九边重镇,一石粮食得盐引一张,去各地盐场领盐销售,谓之开中,朝廷从中课税,称之为盐课。
随着大明内地战乱平息,人口逐渐增长,到现在,盐课已经是朝廷仅次于田赋的第二大收入,与之对应的是专营盐铁商贾的出现,其中尤其有代表性的就是四大商帮之一的晋商,他们经营盐业,迅速积累财富,而后向外扩张,京师大贾数晋人,苏州自然也不例外,晋商凭借雄厚的实力进入苏州,主营盐铁,很快成为苏州盐业的主导。
不过这年头盐商方面有个问题,那就是他们喜欢贩卖私盐,毕竟这玩意不需要盐引,也不用缴税,利润远高于官盐,但是正因为是私盐,自然也不受朝廷法度保护,所以盐商们就会将这些私盐交给私盐贩子来售卖,私盐贩子为了确保生意不受干扰,纷纷养起打手,小一点的有数十人,大一点的几百人也有。
如果刘吉对盐商动手,那盐商很有可能让这些私盐贩子出手对付他,例如来一场民乱,暴乱百姓无意中打死朝廷钦使刘吉,最后法不责众,还要将引发民乱的帽子扣到他的头上,这一套历朝历代都有人用,效果非常好。
就凭刘吉那十几个人的护卫武师,想要保护自己周全,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袁成原以为刘吉会害怕,却没想到刘吉只是淡淡点头,说道:“下官多谢袁公提醒,不过您的武师还是您自己留下吧,下官决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莫非刘大人已经有了法子对付他们?”袁成惊讶问道。
这些盐商有人有钱,朝中还有极为深厚的关系网,刘吉能怎么对抗他们呢?袁成不免好奇起来。
刘吉笑道:“对,此事政务院已经安排妥当,袁公回头拭目以待就好了,这些盐商闹不出什么乱子的。”
袁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虽然好奇,但是刘吉不想说,他能怎么办。
不说就不说吧,反正到时候自己怎么都能知道,而且不知道也有好处,那就是不必参与到这个事情里面去,自己还能少些风险。
时辰已晚,二人又随口说了几句,酒宴便就此散去。
袁成晃晃悠悠从烟汀阁出来,并没有回府,而是坐着马车来到了凤林楼。
凤林楼二楼的一个包厢中,十三家布庄的家主全都齐聚一堂,等待着提督织造太监袁成袁公公的到来。
他们已经知道了,袁成被朝廷钦使刘吉请去了烟汀阁,那么他今晚就会带回来刘吉的态度,是高抬贵手放过他们,还是依照政务院政令严查商税,最终的结果今晚就能揭晓。
袁成缓步走了进来,看到十三家布庄的家主都在,笑呵呵地打了个招呼,说道:“呦,大家都在啊!”
众人起身,恭敬行礼道:“小人见过袁公。”
“都坐吧,都坐吧,都坐下说话。”袁成笑着伸手虚按,示意众人坐下,自己则是缓步走向主位。
这里是他的位置,以前每次聚会,袁成都是固定要坐在主位上的,这不是他要求的,而是他的身份注定了他只能坐在这里,也必须坐在这里。
唐氏布庄的家主唐天德出声问道:“袁公,今日您与钦使刘大人商谈得怎么样?”
袁成却没有什么反应,不过看他红扑扑的脸,明显是喝的有些多。
亨富祥的家主刘祯出声道:“节用,你没看袁公已经喝得有些大了吗?且先让袁公歇息一会儿,我去叫碗醒酒汤。”
节用是唐天德的字,听到刘祯这么说,唐天德也知道自己是有些着急了,连忙点头道:“那好,那就麻烦言复了。”
刘祯无所谓地摆摆手,站起身来,准备找凤林楼的掌柜要一碗醒酒汤,给袁成醒醒酒。
袁成这时候却是出声阻止道:“哎!刘掌柜,本公没有醉,只是这一路过来,酒力散发出来了而已,我现在去洗把脸就好了。”
说着摇摇晃晃就要起身出去。
只是他的表现告诉在场众人,这位提督织造太监就是喝得有点大,说话都说不利索,站起身都要身边人帮忙扶着点,站在那里也是摇摇晃晃的。
不过在场众人都没有任何惊讶,这位袁公就这德行,往日里聚会喝酒就容易大,已经被他们灌倒过好些次了,如果没灌倒,袁成就是眼前这幅样子,特别喜欢逞能,当初他们请求袁成去找刘吉帮忙说情,就是这么干的,好在袁成酒醒之后并没有追究他们的责任,而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毕竟每年两万两银子的孝敬不是白花的,袁成也想替他们做点事情。
刘祯连忙叫过门户伺候着的凤林楼伙计,让他弄一盆温水过来,给袁公洗个脸清醒清醒。
伙计端来温水,伺候着袁成将手帕覆盖在脸上,等了一小会儿,又把手帕拿了下来,再看袁成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等袁成喝了口浓茶之后,唐天德迫不及待地问道:“袁公,不知您今日有没有和刘大人商谈我们的事?”
袁成放下茶碗,点点头道:“谈了。”
“结果怎么样?刘大人是否答应放我们一马?”唐天德继续追问道。
袁成却是摇摇头,说道:“没有。”
“这不应该啊!”唐天德疑惑道:“可是刘大人嫌弃我们的条件?”
“是的。”袁成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