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如深沉思良久,说:“我本想运回梅州,但常年宦海飘流。一旦转任他处,难免再搬家,这些宝贵的物件必然有所损坏。”
邹子龙说:“那就运到我那儿吧?”
宋秉孙说:“子龙兄,你不也一样吗?一旦离任,也需搬家。”
邹子龙咂咂嘴:“就是,我思虑不周。”
莫如深想了半天,说:“我听闻老师的老家在福建路建宁府的建阳县,不知老宅还在吗?”
宋秉孙突然眼前一亮:“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还是如深兄想得周到。我还是把这些物件运到老宅存放,那里正好空着。”
邹子龙也高兴了:“这样好了,建阳县离梅州不算太远,我跟如深兄有时还可以去看看。”
莫如深点点头:“就这样吧!我们正好同路,可以帮秉孙兄押车。”
宋秉孙说:“按照父亲的遗愿,我与家兄需护送父亲的灵柩归葬建阳故里。我们正好一路同行,明日出发!”
莫如深说:“我们正好送老师最后一程!”
他们走了十几天,终于到达了建阳县。皇上的圣旨也到了,宋理宗称宋慈为“中外分忧之臣”,特赠朝议大夫,并御笔亲书墓碑“慈字惠父,宋公之墓”。
宋慈一生勤劳公事,政绩斐然,得到皇上如此赞许,他于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办完丧事,莫如深和邹子龙辞别了宋秉孙,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治所。
光阴似箭,莫如深在梅州知州任上已满三年,这是莫如深自入南宋以来任职时间最长的官职。
三年多,梅州的面貌焕然一新。莫如深因功升迁,提点两浙东路和两浙西路刑狱,成了名副其实的京畿提刑,官职升成了四品。
接到吏部的文书和官牒后,莫如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宋慈也曾作过京畿提刑,然而他已经去世两年多了。在宋慈死前,莫如深拜了师。如今他做了与老师一样的官职,也算没有辜负宋慈的期望。
莫如深与李安刚交接了各类事务,准备赴任。李安刚也由同知晋升为知州,杨峰也越来越成熟了,仍然担任师爷,足以辅佐李安刚。
邹子龙的变化也很大,一年前与向水清成了婚,如今已经升任至梅州司理参军。
离任当天,街道两旁站满了百姓,大家自发跪送知州莫如深大人。他感慨万千,泪水几度模糊了双眼。
他没有骑马,边走边向百姓告别,一直步行到城外才上马。
守城的兵卒在后面呼喊道:“恭送莫大人!”
莫如深带住马,蓦然回首,只见所有兵卒单膝跪地,齐声高呼:“恭送莫大人!”
莫如深眼含热泪,抱拳拱手,然后策马而去。他进入福建路后,专门去建阳县给宋慈上了坟,以表思念之意。
莫如深习惯了骑马,不喜欢坐轿,也不喜欢坐车。此次他进京上任不是紧急要务,慢慢走了二十余天,这才到了京城。
莫如深回到了自己在京城的府第,一别三年,一切如初。
吴强看到莫如深的瞬间,惊呼一声:“老爷,真是老爷。大家快出来,老爷回来了!”
丫环小红、小兰、厨师张纪陆续跑出来了,纷纷跪地行礼。莫如深下了马,让他们赶紧起来。
莫如深问:“瀚儿呢?”
吴强说:“少爷去国子监读书了。”
莫如深点头微笑道:“是呀,我都忘了,秦斌精于诗文书画,已经是国子监博士了。我去梅州三年,秦斌一直教导瀚儿,难为他了。”
罗红缨也很感佩:“是啊,秦斌手无缚鸡之力,却是个一诺千金的大丈夫。”
“是啊,三年前他就中了进士。”莫如深说,“他接受了我托付,即使作了官,也仍在教导瀚儿。换作是我,我不一定能做到。殿试第三名,探花的名头配得上他。”
彭超笑道:“是他配得上探花,还是探花配得上他?”
莫如深很肯定地说:“我说的没错,是探花配得上他。他与一般的书呆子不同,他可以雅到天际,也可以俗至世间。他会是一个好老师,正可将自己所习的五经六艺传授给大宋学子,正当其位。”
吴强说:“张纪,快去给老爷准备酒食。老爷,先把马交给我。你们吃些东西吧!”
罗红缨急忙说:“不用了。”
莫如深明白罗红缨的意思,她是想去酒馆看父亲罗宗。
莫如深对吴强说:“为我们端些茶来,我们休息一下,还要去酒馆看老太爷。”
吴强答应了一声,赶紧去准备了。莫如深在府中稍微休息了一下,然后直奔三义酒馆。
罗红缨想街上转转,于是他们没有骑马,沿着大街步行而去。
三年来,与蒙古的战事时停时歇,边境不稳。可是,杭州远离边境,仍是一派繁华气象,百姓安居乐业,街上车水马龙,地处偏远的梅州自然与杭州无可比拟。
他们穿过几条大街,来到了三义酒馆所在的街道。在街口,他们就看到了一座大酒楼,门前车水马龙,上写三个字“三义楼”。
莫如深仔细确认一下,这就是原来三义酒馆的位置。此刻正是晚餐时间,门前不断有穿着整齐马甲的人拎着食盒急匆匆地进出,马甲的背后绣着三义楼的字样。
彭超很吃惊:“郑虎还把老三的想法实现了,这些行色匆匆的人就是送餐的。这叫什么来着?”
莫如深微笑道:“这叫外卖,我们那个年代送外卖的人叫外卖小哥。”
罗红缨本来想直入后堂找自己的父亲,可是这是新盖的房子,格局早已变了,他们只好来到了柜台前。
小二急忙迎上前来,满脸堆笑:“三位客官,你们要些什么?在一楼大堂,还是到楼上雅间?”
莫如深说:“我要见你们老板,他说让我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小二愣了一下,说:“您要见我们老板,请问您是哪位?”
莫如深说:“你们老板可是郑虎?”
小二点点头:“正是。”
“那就对了!”莫如深说,“告诉你们老板,我看到你们对外送餐,我就是给他出主意的人。”
小二大惊:“原来——原来您就是三老爷!”
“三老爷?”莫如深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么叫他。
彭超问:“三老爷?什么意思?”
小二说:“老板常对我们说,三义楼之所以名为三义,是因老爷有两个结拜兄弟。故此为酒楼起名为三义楼。”
莫如深呵呵一笑:“这就是了。我二人的确与郑虎结义,但我何时成了三老爷?这是怎么回事?”
小二一脸尊敬,解释道:“回三老爷,老板将我们招来时便说过此酒楼共是三个人的,我们要像对待他一样对待大老爷和三老爷。”
彭超感叹道:“郑虎还真是义字当头。”
莫如深嘻笑着说:“大哥,恭喜你,你当大老爷了。”一句话把罗红缨和彭超都逗笑了。
小二把他们带到了后院,他们一眼看到了坐在后院廊下的罗宗。罗红缨嘴里叫着爹,一下子扑了上去,落下泪来。
罗宗年过六旬,须发皆白,仍是声如洪钟。
罗宗拍拍罗红缨的肩膀说:“好了,都这么大了,别这样小孩子气。”
罗红缨这才放开了罗宗,但仍挽着罗宗的胳膊。
莫如深跪在罗宗面前,深施大礼:“师父在上,如深给您见礼了!如深不孝,三年未曾看望您老人家。”
罗宗说:“罢了,如深,赶紧起来。”
罗宗看着自己的爱徒,说:“如深黑了些,还留了小胡子,人更成熟了。”
莫如深没有起来,再次施礼道:“师父,我与红缨定亲已经五年,至今仍未完婚,此皆如深之过。我在此无亲无故,请师父作主,将红缨嫁于我为妻。”
事先他没有与罗红缨商量,罗红缨简直不敢相信莫如深居然说到了婚事。
罗宗哈哈大笑,说:“正合我意!时间就定在十日之后吧!一切就请郑虎代为办理。”
忽听背后传来郑虎的声音:“不让我办,我可不答应。”
郑虎一边说话,一边从前堂走出来。他一把抱住彭超,又使劲抱住莫如深说:“想死你们了!”
彭超说:“老二,你太抬举我了。在你伙计的口中我居然成了大老爷,倒也新鲜。你的酒楼有如此规模,要多多感谢老三!”
郑虎深有同感:“是啊,听了老三的主意,酒楼终于有了现在的规模。不敢说京城最大,也算小有名气。所以老三的婚事交给我,一定不会有问题。”
彭超说:“行,我让小婉也过来。”
郑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嫂来更好,正好可以给秋妍帮忙。”
莫如深说:“那就多谢两位哥哥和嫂子了。”
彭超笑着说:“你在信中说过已经成亲,为何不请弟妹出来相见。”
郑虎急忙喊道:“秋妍,下楼来,见过大哥、三弟和红缨姑娘。”
过一会儿,一个端庄的妇人下楼来,与他们三个见礼。
罗红缨说:“郑大哥,你好眼光,娶了这么一个贤妻良母!”
郑虎说:“红缨夸赞了!秋妍娘家姓陆,在城郊开了一个酒坊。我去那儿买酒时相识,后来一来二去熟识了,十分聊得来,后来就向岳父大人提了亲。我父母双亡,师父作为我的亲人为我成了婚。你们远在梅州,不得回转,实为憾事。”
彭超开玩笑道:“我和老三没喝上喜酒,今晚你必须请客!”
“行啊!这对于我来说,没什么难的!”郑虎很爽快。
“只吃你一顿!你想得倒美!”彭超说。
郑虎说:“那就一个月的!”
彭超咂咂嘴:“这么痛快!看来说少了!”
说完,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说笑间,一个少年跑了进来,跪在莫如深面前:“瀚儿给义父请安!”
莫如深很吃惊,吴瀚长大了,个子长高了,声音变粗了一些,已经能看出吴正清的些许模样。
莫如深赶忙把吴瀚扶起来,吴瀚一头扎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罗红缨对吴瀚说:“好了,瀚儿,都长大了,还这么哭哭啼啼的。”
吴瀚又跪下给罗红缨施礼,罗红缨把他拉起来。吴瀚又给彭超行礼,口称大伯。
他抱怨道:“你们回来了,也不告诉我。我到家之后,吴叔告诉我你们回来了,我就跑到这儿来了。”
陆秋妍对吴瀚说:“瀚儿,你来得正好,我们马上开饭!”
大家开开心心吃了一顿团圆饭。饭后,莫如深回府,罗红缨留在了酒楼陪父亲说话,彭超回到五里庄与苏小婉团聚。
转过天,莫如深到提刑司上任,彭超仍任捕头。下值后,莫如深派人给江千里送了信,请他到三义楼一聚。
江千里一听莫如深回京了,早已迫不及待,立刻策马前往。
他在后院见到莫如深后,立刻与莫如深拥抱在一起,完全没有了二品官应有的体面。
寒喧过后,两人坐下了,叙起了过往经历和朝廷中最近发生的大事。
江千里说:“恭喜如深兄,如今已是四品大员,今非昔比了。”
莫如深不喜欢听别人谈论他的官职:“尚不及千里兄的二品将军!”
江千里明白莫如深不想谈论官职大小,转移了话题:“如深兄,你知道吗?郑清之那个老朽已经死了。”
“噢?”莫如深有些吃惊。三年前他被贬梅州就是郑清之暗中操纵的。
江千里忧心忡忡地说:“这算是个好消息,但还有一个坏消息。”
莫如深说:“什么坏消息?”
江千里说:“贾似道任同知枢密院事,临海郡开国公。”
“什么?”莫如深非常吃惊,“郑清之死了,左丞相的位置自然是吴潜大人的。右丞相出缺,贾似道任同知枢密院事,虽不是宰相实职,但已经入阁了。以他的权势,其他人势必不敢惹他。”
江千里满脸鄙夷:“谁说不是!贾似道拜相,贾贵妃得宠,相当于朝堂和后宫都被贾家把持了。”
莫如深摇摇头,说:“大宋败亡不远矣。”
莫如深作为一个外来人,在南宋为官六年,对于南宋这个他曾经为之付出过的地方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
令人遗憾的是以他的力量终究不能阻挡贾似道当权。贾似道历经京郊屯田失败和梅州公田法失败,仍能权倾朝野,不得不说以宋理宗其人之昏庸必能在历代昏君中占有一席之地。
听到莫如深的话,江千里更是痛苦万分。他十六岁从军,已经为南宋效力了二十余年,实在不忍心看着宵小之辈把大好河山葬送。
可他又无可奈何,一切的决定权皆在于皇上。照目前的情形,皇上根本不可能把贾家的势力彻底肃清。
江千里叹息一声:“贾似道当权,如深兄要小心了。”
莫如深也叹息道:“凡事只需尽力而为,敬人事,知天命而已。贾似诚败在我的手上,相当于死在我的手上,贾家人恨我也是理所当然。”
江千里说:“幸亏朝里还有吴潜大人,否则后果殊难预料。”
莫如深轻轻点头:“你说得不错。历史从来如此,不过此消彼长而已。贾似道虽然权倾一时,受其戕害的人何止百千,可他也难逃一死。”
江千里好奇问:“如深兄,你常说你来自未来,你给我讲讲贾似道是怎么死的。”
莫如深说:“他死于一个县尉之手。”
“怎么会是一个县尉?”江千里觉得一个县尉,区区小官怎么可能杀死权倾朝野的贾似道。
莫如深笑道:“这就是历史,有时候很奇妙。我读过宋史,贾似道确实死于一个县尉之手。”
江千里越发好奇了:“是哪一县的县尉?”
莫如深说:“是会稽县。”
江千里突然站起来:“会稽县尉,现在的会稽县尉吗?”
莫如深示意他坐下:“当然不是。”
江千里追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这个——”莫如深万万不能说出郑虎臣的名字,更不可能让江千里知道郑虎就是化名之后的郑虎臣。
莫如深说:“至于名字,记录不详。”
江千里说:“可惜了,不能识得如此英雄!”
莫如深暗笑其实他早就见过他口中的英雄,只是自己现在不能向他言明罢了。
莫如深摆手说道:“不说这些了。九日后我大婚,届时千里兄务必赏光!”
“噢,恭喜如深兄了!”江千里说,“红缨姑娘真是不容易,终于修成正果了。”
莫如深说:“是啊,是我对不起她,如今总算对她有所交待了。”
婚礼基本准备就绪,罗宗一直住在三义楼,那里就作为罗红缨的娘家,主要由郑虎的夫人陆秋妍操持。
新娘自然要接到莫如深的府第,这边由彭超的夫人苏小婉操持。孙焕芳带着三岁的儿子忠儿,也成天在府里帮忙。
三义楼停业三天,娘家和婆家的厨师伙计均来自三义楼。郑虎兑现了自己全权办理婚事的承诺。
婚礼开始了,江千里主持婚礼。莫如深和罗红缨披红挂彩,拜天拜地,然后拜罗宗,接着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婚礼可谓极尽殊荣,宰相吴潜到了,各部尚书、侍郎,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大多数都到了,最后皇帝的圣旨都到了。
莫如深明白自己在朝中的人缘并不算很好,作京官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不过一年。然而来了这么多京官,此等场面恐怕与皇帝有关。皇帝的圣旨都到了,大小官员都要给些面子。
贾似道、顾德璋之流都没来,莫如深倒是不在意。因为他们来了,自己反而不知如何自处。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莫如深挨桌敬酒,酒还没有敬完,吴强来报,贾似道和顾德璋到了。
莫如深急忙放下酒杯,到门口迎接。
他深施一礼:“贾大人,顾大人光临,如深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贾似道说:“莫大人大婚,我岂能不到!你我颇有渊源,也曾有过不错的相处,我焉能不到!”
莫如深急忙致谢:“多谢贾大人!”
顾德璋也说:“如深兄大婚,顾某不请自到,略显唐突,请勿怪罪!”
莫如深急忙摆手:“顾大人何出此言,如深只怕请不动您。如今您屈驾前来,如深感激不尽。两位大人,请!”
莫如深把贾似道和顾德璋让到了里面,请他们就座入席。他接着挨桌敬酒,直到送走所有的客人。
彭超和莫如深一直在门外送客,直到所有的客人走完。
彭超感叹道:“老三,仅仅六年时间,你也算是人生赢家了。此等婚礼场面,我闻所未闻,竟然来了这么多满朝大员,连皇上的圣旨都到了。”
莫如深意味深长地说:“富贵不过浮云而已,情义无价!”
就在他们转身的瞬间,忽听背后有人说:“好一个情义无价,不知我们几人在莫大人心中可算有几分情义?”
莫如深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对面走来了四个人。
前面两人,一人是秦斌,另一人是张雨辰。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个人脸上有烧伤,正是程达。还有一个年轻人,看起来十分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秦斌施礼道:“秦斌见过莫大人。”
莫如深还礼:“秦——秦大人,你们相识多年,你于瀚儿有大恩,我们何必来这些俗套。你故意着了便服,不就是想随便一些吗?”
那个年轻人突然说话了:“莫大人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任何事情都难免进行一番推理。”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个年轻人身上,他看看莫如深说:“看来莫大人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小可了!”
莫如深看他说话的神情,觉得很熟悉,但还是没想起来是谁。
程达一边施礼一边提醒:“不知大人还记得当年那首童谣吗?老爷闭眼一句话,农夫辛勤食无饱。屯田谋私遗祸大——”
莫如深突然明白了:“文云孙!”
年轻人突然神色一变,谦和地说:“云孙拜见莫大人!”
莫如深很惊喜。初识文云孙时他才十二岁,如今五年过去了,他已经十七岁了。个子长高了,已然是一个翩翩少年了,真是英气逼人!
莫如深倍感欣慰:“云孙果然是翩翩少年,一表人才!”
秦斌说:“云孙目前在国子监学习,五经六艺无一不精,久后必成大器。”
文云孙说:“秦大人过誉了,如果像秦大人一样名位三甲,便不负平生所愿!”
莫如深抚掌大笑:“必能如此!”
宋史中有记载,文云孙也就是日后的文天祥,以状元之才入仕,当然位列三甲。
彭超提醒莫如深:“老三,让大家进去再说吧!”